深秋的寒意,似乎比往年更早地滲入了昭陽殿的磚縫?;屎竽沁吤骼锇道锏牡箅y如同跗骨之蛆,雖未傷筋動骨,卻無時無刻不在消耗著人心。炭火短缺的窘迫、酸澀橘子的委屈、被踩壞的幼苗、嬴琰惡意的嘲諷、還有林墨哥哥突然的“忙碌”……這些細碎的煩惱,如同沉甸甸的鉛塊,積壓在秦昭小小的心房里。她雖只有五歲,還無法清晰理解那些彎彎繞繞的惡意,但孩童的直覺最為敏銳。她感受到母妃眉宇間藏不住的疲憊和冷意,感受到殿內(nèi)宮人小心翼翼、強顏歡笑的氛圍,感受到一種無形的、讓她喘不過氣的壓抑。
又一個“五日之期”的夜晚。蕭貴妃照例在女兒沉睡后,仔細地將那個裝著幾枚精巧銀錁子和一疊手帕的素錦小布袋,系在秦昭貼身的寢衣里。她看著女兒即使在睡夢中,也微微蹙起的小眉頭,心中酸澀更甚。她俯身,在女兒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帶著無盡憐惜和歉疚的吻。
這一次,當(dāng)秦昭的意識沉入那片熟悉的溫暖光影時,她不再是以往那個歡欣雀躍的小光團或蹦蹦跳跳的小身影。她穿著柔軟的寢衣,小臉微微耷拉著,像一顆被霜打蔫了的小白菜,慢吞吞地“走”在喧鬧的大集光影河流中。她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第一時間奔向吳大娘的糖畫攤子。
“哎喲!我的小昭昭!今兒這是怎么了?誰欺負我們小寶貝了?” 吳大娘眼尖,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秦昭的不對勁。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糖勺,繞過攤位,幾步就來到秦昭面前,粗糙卻溫暖的大手輕輕捧起小姑娘蔫巴巴的小臉。
秦昭抬起烏溜溜的大眼睛,里面盛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茫然。她想說母妃不開心,想說橘子好酸,想說苗苗被踩壞了,想說皇兄罵她是野丫頭……可話到了嘴邊,卻覺得亂糟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只是癟了癟小嘴,大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嘟囔:“不開心…昭昭不開心…母妃也不開心…大家…都不開心…”
這委屈巴巴的小模樣,配上那軟糯帶著哭腔的聲音,瞬間擊中了吳大娘的心窩,也吸引了旁邊幾個熟悉的攤主。
“哎喲喂!我的小心肝!”賣絨花的李嬸心疼得直抽氣,立刻放下手里的絹花,湊過來,“告訴嬸嬸,誰給你氣受了?嬸嬸幫你罵他去!”
“就是!誰敢惹我們昭昭小乖乖?”賣竹編的老張頭也放下蟈蟈籠,義憤填膺地揮了揮粗糙的拳頭。
連那個平時沉默寡言、只埋頭做木鴨子的朱小哥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擔(dān)憂地望過來。
秦昭被大家圍在中間,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關(guān)切和暖意,心里那點委屈更濃了,眼淚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抽抽噎噎地:“昭昭…昭昭想種好多好多好吃的…想給父皇母妃…想給將士叔叔…可是…可是壞蛋踩苗苗…不給好炭火…橘子好酸…還說昭昭是野丫頭…”她斷斷續(xù)續(xù)、語無倫次地訴說著,雖然邏輯不清,但那幾個關(guān)鍵詞——“踩苗苗”、“不給炭火”、“酸橘子”、“野丫頭”——足以讓這些市井人精們拼湊出深宮后院那點腌臜事的大概輪廓。
“天殺的!這是作踐孩子啊!”吳大娘氣得眉毛倒豎,一把將哭得直打嗝的秦昭緊緊摟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不哭不哭,昭昭乖,咱們昭昭是天底下最懂事、最招人疼的好孩子!那些黑了心肝爛了肺的,遲早遭報應(yīng)!”
“就是!我們昭昭種地多厲害!那辣椒多稀罕!踩苗苗?呸!喪天良!”李嬸也跟著罵。
“不給好炭火?凍著我們小乖乖?回頭阿婆給你弄點最頂好的銀霜炭!”吳大娘一邊哄著,一邊用眼神示意旁邊的人。
朱小哥沉默地走回自己攤位,埋頭在一堆木料里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用油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東西,默默遞到秦昭面前。打開油布,里面是一個用上等黃楊木雕刻的、活靈活現(xiàn)的小兔子,雕工比之前的木鴨子精細了不知多少倍,耳朵上還鑲嵌了兩顆小小的紅寶石,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他用笨拙的動作,把兔子塞進秦昭手里,意思很明顯:別哭了,給你玩。
秦昭抱著溫潤的小木兔,感受著周圍叔叔阿姨阿婆們毫不掩飾的疼惜和憤怒,心里的委屈似乎被這溫暖的洪流沖淡了一些。她抽噎著,小腦袋埋在吳大娘帶著糖香和煙火氣的懷里。
吳大娘一邊哄著秦昭,渾濁的老眼卻閃爍著精明的光芒。她一邊輕輕拍著孩子的背,一邊低聲對旁邊的李嬸和老張頭道:“聽見沒?踩苗苗?不給炭火?這擺明了是見不得人好,想把人往泥里踩!昭昭娘在宮里,怕是也憋屈得很!”
李嬸和老張頭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光哄孩子不行,”吳大娘看著懷里漸漸止住哭聲、但小臉依舊悶悶不樂的秦昭,壓低了聲音,“得給她們娘倆點實在的…能幫她們立起來、堵住那些爛嘴的東西!”
她眼珠一轉(zhuǎn),像是想到了什么,湊到秦昭耳邊,聲音放得更柔:“昭昭乖,不哭了啊。阿婆帶你去個更好玩的地方,看個厲害的‘大寶貝’,好不好?看了那個,說不定你母妃就開心了!”
秦昭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帶著鼻音問:“真…真的嗎?能讓母妃開心的…大寶貝?”
“真的!阿婆啥時候騙過你?”吳大娘拍著胸脯保證,牽起秦昭的小手,“走!跟阿婆來!”
吳大娘牽著秦昭,穿過熙熙攘攘的攤位,走向大集深處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那里支著一個簡單的棚子,不像其他攤位那樣堆滿貨物,反而顯得有些空曠。一個穿著靛藍色粗布短褂、頭發(fā)花白、精神卻十分矍鑠的老者,正坐在棚子里的小馬扎上,就著油燈的光亮,專注地削著一塊木頭。他手指粗大,布滿老繭,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精準(zhǔn),木屑簌簌落下。
“老葛頭!”吳大娘遠遠就喊了一聲。
被稱作老葛頭的老者抬起頭,看到吳大娘和被她牽著的、眼睛紅紅像小兔子似的秦昭,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吳家妹子,稀客啊。這小娃娃是…?”
“這就是我常跟你念叨的,我們大集的小乖乖,昭昭!”吳大娘把秦昭往前輕輕推了推,“孩子今兒受委屈了,我?guī)齺砩⑸⑿模纯茨愕摹畬氊悺?。?/p>
老葛頭放下手中的木塊和刻刀,站起身。他身形不高,背脊卻挺得筆直,目光炯炯有神。他看向秦昭,眼神里帶著長者的慈祥:“小娃娃,受什么委屈了?來,爺爺這兒有好東西給你看?!?他走到棚子一角,那里用一塊厚實的粗麻布蓋著一個半人高的物件。
他猛地掀開了麻布!
一架木制的、結(jié)構(gòu)異常復(fù)雜精密的機器,呈現(xiàn)在秦昭眼前!
它由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木輪、木軸、連桿、踏板、梭架精巧地組合而成,線條流暢,結(jié)構(gòu)緊湊,充滿了工業(yè)的美感和力量感。雖然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卻仿佛蘊含著能紡出萬千經(jīng)緯的磅礴生命力!與秦昭在宮里見過的那些笨重、效率低下的紡車和織機,簡直有天壤之別!
“哇!” 秦昭瞬間被這從未見過的“大家伙”吸引了注意力,忘了剛才的委屈,烏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小嘴微張,發(fā)出驚嘆。她好奇地伸出小手,想摸摸那光滑的木料和精巧的部件。
“這叫‘飛梭多錠聯(lián)動紡紗織布機’,”老葛頭的聲音帶著自豪,如同撫摸愛侶般輕輕拂過機器的框架,“別看它現(xiàn)在不動,真要動起來,一個人,踩動這個踏板,”他指了指機器底部的一個腳踏裝置,“就能同時帶動這么多錠子紡紗,還能用這個‘飛梭’自動來回穿引緯線,織布又快又勻又寬!比你們那邊老掉牙的紡車織機,快上十倍不止!”
十倍?!秦昭雖然對數(shù)字沒概念,但“快好多好多”的意思她是懂的!她想起母妃有時候看著宮里送來的、給北疆將士準(zhǔn)備的那些粗硬麻布時,那不易察覺的蹙眉。也想起父皇偶爾提起北疆將士在寒冬里,獸皮不夠保暖的嘆息。如果…如果有了這個,能織出又多又好的布…
吳大娘適時地彎下腰,湊到秦昭耳邊,聲音帶著誘惑:“昭昭,想不想把這個‘大寶貝’的樣子,帶回去給你母妃看看?你母妃那么聰明,看了這個,肯定高興!”
秦昭用力點頭,小臉上終于重新煥發(fā)出光彩:“想!昭昭要給母妃看!讓母妃高興!”
老葛頭看著秦昭渴望的眼神,又看看吳大娘暗示的眼神,明白了她們的意圖。他爽朗一笑:“好!小娃娃想要,爺爺送你!” 他轉(zhuǎn)身從棚子角落一個上了鎖的舊木箱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用柔韌羊皮鞣制、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卷軸。
他小心翼翼地將卷軸展開一角。上面用極其精細的墨線,繪制著那架神奇機器的全圖!正面、側(cè)面、分解、局部放大…每一根木料,每一個榫卯,每一個齒輪的咬合,都標(biāo)注得清清楚楚!線條精準(zhǔn),注解詳盡,如同將整個機器的靈魂都拓印在了羊皮之上!卷軸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似乎是關(guān)于操作、保養(yǎng)和效率對比的說明。
“喏,拿著!”老葛頭將沉甸甸的羊皮卷軸卷好,塞進秦昭懷里,又慈愛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回去交給你娘親。告訴她,這‘飛梭機’,是專門對付那些‘踩苗苗’、‘給酸橘子’的壞家伙的利器!有了它,織布就跟玩兒似的,看誰還敢小瞧咱!”
秦昭緊緊抱著那卷比她胳膊還粗的羊皮卷軸,感覺沉甸甸的,充滿了希望的力量。她仰起小臉,對著老葛頭和吳大娘露出了一個雨后初晴般燦爛的笑容:“嗯!謝謝葛爺爺!謝謝吳阿婆!昭昭記住了!”
昭陽殿內(nèi),燭火搖曳。
蕭貴妃獨自坐在燈下,手中拿著一卷書,卻久久未曾翻動一頁。眉宇間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憂思和疲憊?;屎蟮牟讲骄o逼,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讓她感到窒息。她需要破局,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她和昭昭徹底擺脫這種被動挨打局面、甚至反戈一擊的力量!
“母妃!母妃!”
清脆歡快的呼喚打破了殿內(nèi)的沉寂。蕭貴妃猛地回神,只見秦昭穿著寢衣,小臉紅撲撲的,像只歡快的小鳥,抱著一個巨大的、看起來頗為古舊的羊皮卷軸,咚咚咚地跑了進來,臉上是久違的、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
“昭昭?怎么了?抱著什么?”蕭貴妃連忙放下書,迎了上去。
“母妃看!大寶貝!能讓母妃開心的!”秦昭獻寶似的將沉重的羊皮卷軸往蕭貴妃手里塞,“吳阿婆和葛爺爺給的!說給壞蛋看!織布快!好多好多布!”
蕭貴妃被女兒的話弄得一頭霧水,但看著她興奮的小臉,還是接過了卷軸。入手沉甸甸的,羊皮質(zhì)地柔韌,散發(fā)著淡淡的皮革和墨香。她疑惑地走到燈下更明亮的地方,小心地解開系帶,緩緩將卷軸展開。
當(dāng)那幅龐大、精密、結(jié)構(gòu)匪夷所思的“飛梭多錠聯(lián)動紡紗織布機”的全景圖以及無數(shù)精細的分解圖、詳盡的注解,如同磅礴的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時——
蕭貴妃的呼吸,驟然停滯了!
她的瞳孔在燭火下猛地收縮,拿著卷軸邊緣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她出身世家,雖不精通匠作,但基本的眼力和對國計民生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這圖紙上描繪的機器,其結(jié)構(gòu)的精妙、構(gòu)思的奇巧、所宣稱的效率…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范疇!
這…這哪里是什么簡單的織布機?這分明是能將整個大秦紡織效率提升到全新維度的國之重器!是能解決北疆御寒、能充盈國庫、能惠及萬民的希望之光!
“這…這圖紙…昭昭…你…”蕭貴妃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猛地抬頭看向女兒,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動,“吳阿婆?葛爺爺?他們…他們是什么人?這圖紙…從何而來?!”
秦昭看著母妃震驚激動的樣子,開心極了,用力點頭:“嗯!就是集市上的吳阿婆和葛爺爺!葛爺爺說,有了這個,織布就跟玩兒似的!壞蛋就不敢欺負我們了!”
蕭貴妃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承載著無盡可能的羊皮圖紙上,指尖劃過那精細的墨線,感受著其中蘊含的、足以改變時代的磅礴力量。連日來的壓抑、委屈、憤怒,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希望洪流沖刷得蕩然無存!她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看到了破開陰霾、甚至能反守為攻的曙光!
她小心翼翼地將圖紙卷起,如同對待稀世珍寶。然后,她蹲下身,將還處于興奮中的女兒緊緊、緊緊地摟進懷里,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又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和力量:
“昭昭…我的好昭昭…你真是母妃的福星!天大的福星!”
燭火跳躍,將母女相擁的身影投在墻壁上。那張沉甸甸的羊皮卷軸,靜靜地躺在案幾上,如同蟄伏的巨龍,即將在這深宮之中,掀起一場無聲卻足以打敗格局的風(fēng)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