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寶殿，莊嚴肅穆，仙氣繚繞。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高的穹頂，祥云鋪地。玉帝高坐于九重寶座之上，冕旒垂珠，面容籠罩在朦朧的神光中，看不清表情，唯有那雙俯瞰眾生的眼睛，冰冷、威嚴，不帶一絲情感。兩側仙班林立，文仙武將，個個屏息凝神，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托塔李天王抱著他那寶貝塔，眼皮耷拉著，似乎在打瞌睡，但緊繃的下頜出賣了他；嫦娥仙子站在后排，看似低眉順眼，寬大的云袖里，一面小小的月鏡正對著我這邊，鏡面微光閃爍；財神爺捋著胡子，眼珠子在玉帝和我之間來回溜，手指在袖子里掐算個不停；太白金星站在文官前列，眉頭緊鎖，一臉憂色，手里捏著的玉笏都忘了放下。
我被金甲力士押到殿中，按跪在冰冷的云石地面上。雷公上前一步，聲若洪鐘，將我的“罪狀”一五一十稟報，末了，斬釘截鐵地總結：“……此乃藐視天威，動搖天人秩序根基之重罪！請陛下嚴懲，以儆效尤！”
玉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我神魂一顫。整個大殿靜得可怕，落針可聞。我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喘息。
“灶君張單，” 玉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可置疑的威壓，清晰地響徹大殿每一個角落，“雷尊所奏，是否屬實？你有何話說？”
我知道，最后的機會來了。辯解？求饒？在玉帝的鐵律面前，這些都是徒勞。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悲憤和豁出去的決絕，猛地沖垮了我所有的恐懼和顧慮。那些在人間灶臺后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感受到的滾燙的一切，瞬間涌上心頭，燒得我雙眼赤紅！
我猛地抬起頭，不再跪伏，而是挺直了腰板，第一次，毫無畏懼地迎向玉帝那冰冷的視線。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顫抖，卻異常清晰響亮：
“陛下！雷尊所言，小神私動神力，干預凡間，是事實！小神認！但小神不認罪！”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連打瞌睡的李天王都猛地睜開了眼。
“小神在人間煙火里打滾了千百年！看盡了人間百態(tài)！張嬸偷換供品，是為母則剛！是傾其所有也要護住骨肉的滾燙之心！李老頭偷雞，是凍餓交加、求活命的無奈之舉！他偷雞之后，尚知去幫更弱的王婆婆挑水！那群孩子偷果子，是餓得發(fā)昏！可他們偷來的果子，自己舍不得吃一口，全塞給了瞎眼的陳婆子！陛下！各位上仙！” 我越說越激動，猛地舉起手中那塊“天眼通平板”，不顧一切地催動神力，“你們高高在上，可曾低頭，真正看過這人間煙火里，除了善惡簿上的字，還有什么？！”
平板屏幕驟然爆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一道巨大的、清晰無比的光幕投射在凌霄寶殿中央，將人間的一幕幕，纖毫畢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所有神仙眼前：
張嬸的虔誠與絕望： 畫面中是張嬸家簡陋的灶臺。她跪在地上，雙手捧著一個粗陶碗，碗里是那幾個歪歪扭扭、顏色灰暗的雜糧窩窩頭和一小撮咸菜疙瘩。她淚流滿面，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嘴里反復念叨著：“灶王爺恕罪…心誠則靈…保佑我兒…” 她身后里屋，傳來兒子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聲音，那畫面，充滿了絕望中迸發(fā)出的、最原始的虔誠力量。
李老頭的狼狽與微光： 畫面切換。是李老頭抱著那只瘦小的蘆花雞，連滾帶爬翻出趙財主家后院矮墻的狼狽身影。他跑得氣喘如牛，臉上混雜著恐懼和一種豁出去的狠勁。接著畫面跳轉到他破敗的小屋。他狼吞虎咽地吃著瓦罐里燉得半生不熟、帶著血絲的雞肉，燙得齜牙咧嘴，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畫面再一轉，第二天清晨，他佝僂著背，一聲不吭地挑著兩個沉重的水桶，步履蹣跚卻堅定地走向王婆婆家破敗的門扉。那沉默挑水的背影，在晨光熹微中，竟透著一絲沉重的暖意。
孩子們的“俠義”： 畫面快速閃動。孩子們在果園外緊張地望風，靈巧地爬樹摘果，手忙腳亂地接應傳遞，最后是鉆狗洞、趟臭水溝的驚險逃竄。一個個弄得灰頭土臉，小臉上滿是緊張和興奮。接著，畫面定格在破土地廟前。孩子們圍在瞎眼的陳婆子身邊，把沾著泥巴和汗水的果子，小心翼翼地塞進陳婆子枯瘦如柴、顫抖著的手里。最大的那個紅果子，被一個缺了門牙的小男孩，用力地按在陳婆子掌心。“婆婆，吃！甜！” 孩子們臟兮兮的臉上，笑容燦爛得像初升的太陽，眼神純凈得不染一絲塵埃。陳婆子摸索著果子，癟著嘴，渾濁的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滑落，哽咽著：“好…好孩子…菩薩保佑你們…”
這些無比真實、無比鮮活的畫面，帶著人間最底層的塵土味、汗味、淚水的咸味、劣質食物的味道、破屋的霉味、果子的清香……毫無保留地沖擊著這座冰冷輝煌的凌霄寶殿！
“陛下！你們看到了嗎？！” 我嘶聲力竭地吼著，聲音因激動而劈裂，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著屈辱、悲憤和一種為凡人請命的孤勇，“這就是人間！活生生、血淋淋的人間！煙火氣里裹著眼淚、汗水、餓得咕咕叫的肚皮！那點小奸小惡后面，是活命的掙扎，是絕境里還沒熄滅的暖乎氣兒！是比那金玉其外的供品珍貴萬倍的東西！若按天規(guī)，張嬸欺神，李老頭偷盜，孩子們行竊，個個該罰！該打！該倒大霉！可罰了他們，是彰了天威，還是寒了人心？是斷了那縷最暖的人間煙火氣？！這冰冷的天規(guī)，它量得出人心的輕重嗎？！”
我的吼聲在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悲壯。滿殿神仙，鴉雀無聲。連一向剛正不阿的雷公，看著光幕上李老頭挑水的背影和孩子們純真的笑臉，緊握雷神錘的手也不由得松了幾分，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嫦娥仙子早已忘了掩飾，月鏡垂落，美眸中盛滿了震驚與同情。財神爺捻著胡須的手指停住了，若有所思。太白金星則是一臉“完了完了捅破天了”的絕望表情。
玉帝高踞寶座，面容依舊籠罩在神光中，看不清喜怒。但他那放在寶座扶手上的手，指關節(jié)微微泛白，似乎在極力控制著什么。那雙俯視眾生的冰冷眼眸，第一次，牢牢地鎖定在光幕上，一瞬不瞬。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達到頂點，連空氣都仿佛凝固的時刻——
轟！
一聲并非來自凡間，卻又真切無比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驟然在死寂的凌霄寶殿中炸響！
是張嬸那撕心裂肺的祈禱和兒子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
緊接著，李老頭破屋里那如同破風箱般沉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咳嗽也穿透了云層！
“婆婆，吃！甜！” 孩子們清脆而充滿活力的叫喊聲，帶著泥土和陽光的氣息，毫無征兆地響起！
鍋鏟與鐵鍋碰撞的清脆“當當”聲、遠處隱約的市井叫賣聲、誰家看門狗警惕的吠叫、甚至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無數(shù)屬于人間的聲音碎片，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撕開了仙凡的屏障，混雜著、激蕩著，匯成一股巨大而嘈雜、卻無比鮮活、無比真實的聲浪洪流，在莊嚴肅穆的凌霄寶殿內轟然爆發(fā)！瞬間淹沒了所有的仙樂，沖散了所有的檀香！
人間的聲音！活生生的、帶著煙火氣的人間聲音，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蠻橫地闖入了這至高無上的天庭核心！
“??？！” 托塔李天王一個激靈，懷里的寶塔差點脫手。嫦娥仙子驚得捂住了嘴。財神爺更是渾身一哆嗦。連一直板著臉的雷公，都駭然變色，難以置信地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那懸浮的光幕！太白金星直接傻眼了，手里的玉笏“啪嗒”一聲掉在云石地面上。
這前所未有的異象，徹底震動了整個天庭！所有神仙都僵在原地，目瞪口呆，仿佛被這來自凡塵的“噪音”施了定身法。冰冷的仙殿，第一次被如此濃郁、復雜、帶著生命原始躁動氣息的聲浪所充斥。
玉帝的身體，在寶座上猛地一震！他那萬年不變的、如同冰雕般的威嚴姿態(tài)，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動搖。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籠罩面容的神光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仿佛平靜的湖面被投入巨石。他那雙一直冰冷俯視的眼眸，此刻瞳孔驟然收縮，死死地、死死地盯住光幕上那人間百態(tài)，又猛地轉向殿中披頭散發(fā)、狀若瘋狂的我。
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那來自人間的、嘈雜卻無比真實的聲浪在回蕩、沖擊。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來自人間的聲浪洪流，來得突兀，去得也快，如同漲潮退潮，只留下余音嗡嗡，在巨大的殿宇梁柱間縈繞不散，更襯得此刻的安靜如同凝固的寒冰。滿殿仙神，從震驚中緩緩回神，目光卻都膠著在九重寶座之上，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玉帝依舊端坐著，神光朦朧，看不清表情。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無形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冰山，正從寶座緩緩傾軋下來。他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緩緩松開，又緩緩抬起，指向殿中依舊挺直脊梁、胸膛劇烈起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