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神仙逍遙自在?呸!那是沒攤上我張單這活兒!
我,灶王爺,天庭正兒八經(jīng)在冊的神仙,官職不大不小,管著人間千家萬戶的灶頭。聽起來挺威風(fēng)?您可拉倒吧!整天窩在人家煙熏火燎的灶臺后頭,聞著油煙味兒,聽著鍋碗瓢盆叮當(dāng)響,還得拿著個小本本——哦,現(xiàn)在天庭搞信息化建設(shè),升級換代成“天眼通平板”了——眼巴巴記錄著這家人是罵了架還是扶了老人,是偷了懶還是勤了快。一年到頭,就盼著臘月二十三這天,上天庭,把這一年的“流水賬”往玉帝案頭一遞,他老人家大筆一揮,這家來年是福星高照還是喝涼水塞牙,基本就定了調(diào)。
憋屈!太憋屈了!
此刻,臘月二十二,人間已是暮色四合,灶火漸熄。我蹲在南天門外一片孤零零的浮云上,愁得直薅我那幾根被油煙熏得有點(diǎn)發(fā)黃打卷的胡子。腳下,是萬家燈火的人間城池,星星點(diǎn)點(diǎn),暖融融的光暈暈染開來,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城南張嬸家剛出鍋的豬肉白菜餡餃子那霸道的香氣,混雜著城北李老頭那嗆死人的劣質(zhì)旱煙味兒。頭頂,是冰冷肅穆、瓊樓玉宇連綿不絕的天庭,仙樂縹緲,卻透著股子不食人間煙火的寒意。
這對比,扎心!
“唉……” 我重重嘆了口氣,指關(guān)節(jié)無意識地敲著膝蓋上那塊冰冷的“天眼通平板”。屏幕幽幽亮著,上面幾個名字和事件記錄,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坐立不安。
城南,張嬸。多好的人啊,勤快,心善,灶臺擦得锃亮,飯菜香飄半條街。可就在昨天,她干了件“大事”——她把本該供奉給我的、家里僅存的那點(diǎn)精細(xì)白面和一小塊五花肉,偷偷換了!換成了粗糙的雜糧面和一小撮咸菜疙瘩!為什么?因?yàn)樗遣脩玫膬鹤樱幑拮佣伎焯涂占业琢?,眼看臘月二十三要上供,她實(shí)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又怕怠慢了我這個灶神爺,給家里招災(zāi)。情急之下,她竟把留給兒子補(bǔ)身子的一點(diǎn)好東西,咬牙給我做了供品!那碗雜糧窩窩頭,蒸得歪瓜裂棗,咸菜疙瘩切得大小不一,寒酸得可憐。她跪在灶臺前,對著那寒磣的供品,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嘴里喃喃著:“灶王爺莫怪,莫怪……娃實(shí)在需要這點(diǎn)油水……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啊……” 那虔誠又絕望的眼神,那混雜著汗味、淚味和粗糧面酸味的氣息,透過“天眼通”的感應(yīng),直沖我腦門兒。
這……按天庭律法,偷換供品,以次充好,妥妥的“欺神”大罪!輕則小病小災(zāi),重則折損福壽!可我看著張嬸那張蠟黃的臉,聽著她兒子在里屋壓抑的咳嗽,我這心里頭,像被塞進(jìn)了一塊剛出爐的熱炭,又燙又堵,滋滋冒煙。
城北,李老頭。孤寡倔老頭一個,脾氣跟茅坑里的石頭似的,又臭又硬。日子過得清湯寡水,全靠街坊偶爾接濟(jì)和屋后一小片薄地。前幾天,他那破屋頂又漏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冷得他蜷在濕冷的炕上直哆嗦。餓,冷,病痛交加。這倔老頭實(shí)在扛不住了,趁著夜色,做了一回“賊”。他摸進(jìn)了村西頭趙財主家的后院雞籠,哆哆嗦嗦地抓住了一只最瘦小的蘆花雞。那雞驚恐地?fù)潋v,老頭嚇得魂飛魄散,抱著雞連滾帶爬翻墻出來,跑得肺都快炸了,躲進(jìn)他那四處透風(fēng)的破屋里。也顧不上拔毛褪毛,就那么用瓦罐架在濕柴火上胡亂燉了,湯都帶著血沫子。他狼吞虎咽,燙得直咧嘴,渾濁的老淚混著滾燙的湯水往下淌。吃飽了,身上有了點(diǎn)熱乎氣,第二天,他居然一聲不吭地拿起扁擔(dān),給隔壁比他更老更弱的王婆婆家挑滿了水缸。
偷盜,鐵板釘釘?shù)摹皭盒小薄?煽粗罾项^偷雞時那絕望的眼神,抱著雞跑路時那踉蹌佝僂的背影,聽著他破屋里壓抑的、像破風(fēng)箱似的咳嗽,再想想他默默給王婆婆挑水時那沉默的脊梁……我那本本上的“惡”字,怎么寫怎么硌手,筆尖像灌了鉛。
還有城郊那幾個半大的野小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紀(jì),家里也窮得叮當(dāng)響。今年收成不好,一個個餓得前胸貼后背,眼珠子都是綠的。他們瞄上了城外劉員外家那片果園,趁著看園的家丁打盹,像一群機(jī)靈又膽怯的小猴子,分工明確——望風(fēng)的、上樹的、接應(yīng)的——飛快地摘了幾個半生不熟的果子。逃跑時慌不擇路,鉆狗洞、趟臭水溝,弄得一身狼狽。可他們沒把果子分著吃了,而是揣在懷里,跑到城外破土地廟,把最大最紅的幾個果子,塞給了住在廟檐下、眼睛幾乎全瞎了的陳婆子?!捌牌?,吃,甜!” 孩子們臟兮兮的小臉上,笑容卻干凈得像雨后的天空。
偷盜,又是偷盜!可看著他們把果子塞給陳婆子時那亮晶晶的眼睛,聽著陳婆子摸索著接過果子時哽咽的“好孩子,好孩子……” 我這心里頭,五味雜陳。天規(guī)森嚴(yán),能容得下這偷來的“善”嗎?能看見那臟兮兮的小手里捧著的微光嗎?
“非黑即白……非黑即白……” 我煩躁地揪著胡子,對著冰冷的平板屏幕低吼,“玉帝老兒高高在上,哪知道人間這煙火氣里,裹著多少眼淚、汗水和餓得咕咕叫的肚皮?哪知道那點(diǎn)小奸小惡后面,藏著多少活命的掙扎和暖乎乎的心腸?” 平板屏幕映著我愁苦的臉,紅光滿面(八成是讓灶火烤的),官袍前襟還沾著不知哪家炒菜濺上的油星子,活脫脫一個被生活重?fù)?dān)壓垮了的基層老吏。
按規(guī)矩,這些事都得一筆不落地記上,明天臘月二十三,原原本本呈給玉帝??梢幌氲接竦勰侨f年不變的冰塊臉,那套“天條律令高于一切”的腔調(diào),我就仿佛看到張嬸家唯一的頂梁柱轟然倒下,看到李老頭那點(diǎn)熱氣徹底散盡死在破炕上,看到那群孩子被當(dāng)成賊娃子抓起來毒打……
“不行!絕對不行!” 一股邪火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我眼珠子都紅了?;盍饲О税倌?,頭一回覺得這身神仙皮囊裹得人喘不過氣。什么狗屁天規(guī)!我得做點(diǎn)什么!
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了。我調(diào)動起積攢的那點(diǎn)微末神力——這點(diǎn)神力平時也就夠顯個模糊的影子嚇唬嚇唬浪費(fèi)糧食的熊孩子——開始了我這輩子最大膽的“瀆職”操作。
我先鎖定了城南張嬸家。意念沉入那方小小的灶臺,趁著張嬸心神不寧在燈下給兒子縫補(bǔ)衣服的當(dāng)口,一股帶著灶火余溫的暖流悄然拂過她的意識。一個模糊卻帶著急切的意念在她心頭響起:“供…品…心意…誠…則…靈…莫…強(qiáng)求…莫…強(qiáng)求…” 張嬸猛地一激靈,手里的針差點(diǎn)扎到肉。她驚疑不定地看向黑黢黢的灶臺方向,臉上血色褪盡,喃喃道:“灶王爺…顯靈了?他…他知道了?他這是在點(diǎn)我?” 恐懼過后,她眼中反而閃過一絲決絕,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搞定張嬸這邊,我又馬不停蹄把意念投向城北李老頭那間四處漏風(fēng)的破屋。外面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屋里滴滴答答響成一片。老頭裹著破棉絮蜷在炕角,凍得牙齒咯咯打架。我催動神力,小心翼翼地引動他家灶膛里那點(diǎn)將熄未熄的微弱火氣。那點(diǎn)可憐的火星子被我強(qiáng)行聚攏,化作一股極其稀薄卻持續(xù)不斷的熱流,無聲無息地蒸騰而上,烘烤著他屋頂漏水最嚴(yán)重的幾處地方。瓦片縫隙間滴落的水珠肉眼可見地變小、消失,坑洼地面的積水也在緩慢蒸發(fā)。屋里的寒意被驅(qū)散了一點(diǎn)點(diǎn)。老頭似乎感覺到了變化,迷迷糊糊地咂咂嘴,裹緊了破棉絮,蜷縮的身體稍微舒展了一些。做完這一切,我累得眼前發(fā)黑,神力幾乎見底。這“微末神跡”在天庭看來屁都不算,卻耗掉了我半條老命。
“唉,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盡人事,聽天命吧…” 我癱在云上,疲憊地想著,心頭那點(diǎn)不安卻像野草一樣瘋長。這違規(guī)操作,萬一…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呢?念頭剛起,一股極其霸道、帶著毀滅性威壓的神念,如同冰冷的閃電劃破夜空,瞬間鎖定了我所在的這片浮云!
“灶君張單!爾好大的膽子!”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裹挾著狂暴的電閃雷鳴,撕裂了南天門外的寧靜!只見雷公電母駕著滾滾雷云,須臾便至。雷公面如重棗,怒目圓睜,周身纏繞著噼啪作響的紫色電蛇,手里那柄巨大的雷神錘直直指向我,聲震寰宇:“竟敢濫用神力,私改凡人命數(shù)!干預(yù)人間因果!你可知罪?!”
我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完了!怕什么來什么!這黑臉雷公,天庭頭號鐵面判官兼紀(jì)律檢查委員會主任,怎么巡天巡到我這犄角旮旯來了?還抓了個現(xiàn)行!
“雷…雷尊息怒!” 我慌忙從云上爬起來,腿肚子有點(diǎn)轉(zhuǎn)筋,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辯解,“小神…小神只是見那凡人處境實(shí)在艱難,略施援手,絕無干預(yù)命數(shù)之心??!那李老頭屋頂漏水,凍餓交加,小神不過是引動他家灶火余溫,稍稍驅(qū)寒,并未改變其根本命途!那張嬸…”
“住口!” 雷公的怒吼打斷我,電母手中明晃晃的閃電鏡已將我方才施法的微弱神力波動清晰地映照出來,“人神殊途,天規(guī)森嚴(yán)!凡人生死禍福,自有其定數(shù),豈容你以私情妄加干涉?你身為司灶之神,監(jiān)察善惡,本應(yīng)持身中正,恪守天條!如今卻知法犯法,瀆職枉法!證據(jù)確鑿,還敢狡辯?!” 他大手一揮,一道粗大的紫色電光如同鎖鏈,瞬間纏繞在我身上,強(qiáng)大的束縛力和雷霆的麻痹感讓我動彈不得,連神力運(yùn)轉(zhuǎn)都滯澀起來。
“拿下!押赴凌霄寶殿,聽候玉帝陛下發(fā)落!” 雷公一聲令下,不容分說。兩個金甲力士從雷云中躍出,一左一右,鐵鉗般的大手扣住我的胳膊。
完了!這下簍子捅到天上去了!我像個霜打的茄子,垂頭喪氣地被押著,腳下祥云自動飛向那金碧輝煌卻冰冷壓抑的天庭核心——凌霄寶殿。雷公電母押解在側(cè),一路電閃雷鳴,引得不少仙官仙娥側(cè)目,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這張老臉,算是丟到姥姥家了。更讓我心如死灰的是,張嬸、李老頭、那群孩子……他們怎么辦?我這“瀆職”的罪名一坐實(shí),他們身上那點(diǎn)“小惡”,在天庭眼里恐怕更要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