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第三次檢查背包里的物品:暈車藥、腸胃藥、過敏藥、消毒濕巾、便攜式馬桶墊...他轉頭看向正對著農家院里的壓水井大呼小叫的伊萬,不禁嘆了口氣。
"程野!這東西太神奇了!"伊萬像發(fā)現新大陸的孩子,使勁壓著水井手柄,冰涼的地下水嘩啦啦流出來,濺濕了他的運動鞋,"不用電就能出水!"
"小聲點,爺爺奶奶在睡午覺。"程野走過去,從兜里掏出手帕給他擦臉,"這只是普通的水井,中國農村很常見。"
伊萬濕漉漉的金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興奮地摟住程野的腰:"你們村比莫斯科郊外的別墅區(qū)酷多了!有真正的雞鴨牛羊!"
程野趕緊拍開他的手,緊張地看向院子角落的雞籠:"別動手動腳,被鄰居看到不好。"
這是他們結婚后第一次回程野的山東老家。從北京坐高鐵到省城,再轉乘長途汽車到縣城,最后搭老鄉(xiāng)的拖拉機進村,整整八個小時的旅程。伊萬一路上像個春游的小學生,對車窗外的每一片玉米地都發(fā)出驚嘆。
"親愛的,那個小房子是什么?"伊萬突然指著院子角落一個低矮的磚房。
程野的臉瞬間漲紅:"那是...廁所。"
"廁所?"伊萬好奇地走過去,推開門看了一眼,然后像觸電一樣退了回來,"Боже мой!(我的天)沒有沖水系統(tǒng)?"
"農村都這樣,叫旱廁。"程野硬著頭皮解釋,"你要是受不了,我?guī)Я吮銛y式馬桶墊和消毒液。"
伊萬做了個夸張的嘔吐表情,但很快又挺起胸膛:"我能適應!在軍隊服役時,我連西伯利亞的野戰(zhàn)廁所都用過!"
程野正想說什么,院門吱呀一聲開了。程爺爺拄著拐杖走進來,身后跟著拎著菜籃子的程奶奶。兩位老人穿著樸素的棉布衣服,臉上刻著歲月的溝壑。
"爺爺,奶奶。"程野趕緊站直身體,用方言打招呼,"這是伊萬。"
伊萬立刻來了個九十度鞠躬,用他練習了一周的中文大聲說:"爺爺奶奶好!我是伊萬·科夫斯基,程野的丈夫!"
院子里一片寂靜。一只母雞咯咯叫著從幾人腳邊走過。
程爺爺上下打量著這個比他高出一個頭的金發(fā)外國人,眉頭皺成了疙瘩。最后,老人只是簡短地點點頭:"進屋吧,外頭曬。"
程野松了口氣,拉著伊萬跟上爺爺奶奶。他能感覺到伊萬的手心在出汗。
堂屋里,程奶奶默默倒了兩碗綠豆湯推給他們。伊萬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后被燙得直吐舌頭。
"慢點喝。"程野小聲提醒,又轉向爺爺奶奶,"伊萬很期待來咱們家,他特意學了中文。"
"學得不錯。"程奶奶終于開口,眼睛卻一直盯著伊萬手臂上的紋身,"那個...是狐貍?"
伊萬立刻興奮地卷起袖子展示:"是的!因為程野像狐貍一樣聰明漂亮!"他指著左肩,"這里還有程野的名字!"
程爺爺的眉毛幾乎要飛出發(fā)際線了。程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伊萬在俄羅斯是程序員,"他趕緊轉移話題,"現在在北京工作,公司很器重他。"
"會種地嗎?"程爺爺突然問。
伊萬眨眨眼:"種地?"
"明天跟我下地掰棒子(玉米)。"程爺爺站起身,語氣不容置疑,"看看你吃不吃得了苦。"
程野剛想幫伊萬推辭,俄羅斯人卻已經跳起來:"沒問題!我很強壯!"他還做了個展示肌肉的動作。
程爺爺哼了一聲,背著手出去了。程奶奶嘆了口氣,跟著離開,留下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
"你干嘛答應?"程野壓低聲音,"明天預報35度高溫,玉米地里又悶又熱,還有蚊蟲..."
伊萬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我在西伯利亞零下40度都訓練過。而且,"他湊近程野耳邊,"我想讓你爺爺喜歡我。"
程野看著他真誠的藍眼睛,心軟了下來:"那你今晚早點睡,明天我教你基本農活技巧。"
晚飯是簡單的農家菜:炒雞蛋、燉豆角、玉米面粥。伊萬對每道菜都贊不絕口,尤其是對程奶奶腌的咸菜情有獨鐘,連吃了三個饅頭。
"奶奶,這個太好吃了!"他舉著半截腌黃瓜,"莫斯科的中餐館從來沒有這個!"
程奶奶嘴角微微上揚:"愛吃就多吃點。"她又給伊萬盛了碗粥。
程野悄悄松了口氣??磥砻朗呈谴蚱莆幕糸u的利器。
飯后,村里幾個好奇的鄰居"恰好"路過,站在院門口張望。程野知道他們是來看"程家那個外國孫婿"的。
"三嬸好,五叔好。"程野硬著頭皮打招呼。
伊萬卻熱情地迎上去,用他蹩腳的中文說:"你們好!親愛的朋友們!"
"親愛的?"三嬸瞪大眼睛,五叔差點被煙嗆到。
程野趕緊解釋:"俄語里'親愛的'只是友好稱呼,沒有特別含義..."
伊萬渾然不覺,繼續(xù)他的社交表演,甚至試圖跟五叔握手——在農村,男人之間很少這樣正式。鄰居們帶著既驚訝又好笑的表情離開了,程野知道明天全村都會傳遍程家孫婿的"奇聞異事"。
晚上,兩人擠在程野小時候睡的木板床上。伊萬高大的身軀讓床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輕點動!"程野紅著臉警告,"這房子隔音不好。"
伊萬委屈地小聲說:"我只是想抱抱你..."
窗外傳來蟋蟀的鳴叫,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程野突然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他小時候躺在這張床上,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會帶著一個俄羅斯丈夫回來。
"伊萬,"他輕聲問,"真的不后悔跟我來農村嗎?這里沒有抽水馬桶,沒有WiFi..."
伊萬把他摟得更緊:"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而且,"他親了親程野的額頭,"我覺得你爺爺奶奶已經開始喜歡我了。"
程野沒有告訴他,剛才去廚房倒水時,他聽到爺爺對奶奶說:"那個洋人倒是實在,吃飯不挑,還知道幫忙收拾碗筷。"
第二天清晨五點,天剛蒙蒙亮,程爺爺就敲響了他們的房門。
"起床了,趁涼快下地。"
程野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發(fā)現伊萬已經穿戴整齊,甚至穿上了他特意買的"農民裝"——一件格子襯衫和工裝褲。
"你什么時候醒的?"程野驚訝地問。
"四點。"伊萬得意地說,"我調了鬧鐘???,我還準備了手套和帽子!"
程野忍不住笑了:"你以為我們是去野餐嗎?"
院子里,程爺爺已經準備好了農具和架子車。他遞給伊萬一把鋤頭,俄羅斯人像接過圣劍一樣莊重。
"爺爺說今天先掰兩畝地的玉米。"程野翻譯道,"然后給玉米稈鋤草。"
"兩畝是多少?"伊萬小聲問。
"大約...一個半足球場那么大。"
伊萬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挺起胸膛:"小菜一碟!"
晨霧中的玉米地像一片金色的海洋,高大的玉米稈上掛著飽滿的玉米棒子。程爺爺簡單示范了掰玉米的技巧:一手握住玉米稈,另一手用力向下掰玉米棒。
"看明白了嗎?"程野問。
"太簡單了!"伊萬自信滿滿地走進玉米地。
十分鐘后,俄羅斯人的熱情就開始消退。玉米葉邊緣鋒利,在他手臂上劃出細小的紅痕;早晨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腿;更糟的是,他掰玉米的效率只有程爺爺的三分之一。
"為什么...這么累..."伊萬喘著氣,汗珠從額頭滾落。
程野遞給他水壺:"要用巧勁,不是蠻力。"他示范著動作,"看,手腕這樣轉。"
伊萬認真學習的樣子讓程野想起莫斯科大學里那個高傲的校霸,如今卻為了他甘愿在玉米地里揮汗如雨。
太陽漸漸升高,溫度直線上升。程爺爺體貼地讓兩個年輕人去田邊樹蔭下休息,自己繼續(xù)勞作。
"你爺爺...是機器人嗎?"伊萬癱坐在田埂上,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他已經掰了...至少是我的十倍..."
程野笑著給他擦汗:"爺爺種了一輩子地。小時候,我和妹妹放暑假回來幫忙,干半天就累得哭鼻子。"
伊萬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小時候也在這片地里干活?"
"嗯。"程野指向遠處,"那邊以前是西瓜地,我經常偷懶躲在里面吃西瓜。"
伊萬的眼神變得柔軟:"真希望能早點認識你,看到小時候的程野。"
程野心頭一熱,正想說什么,程爺爺的咳嗽聲從附近傳來,兩人趕緊分開。
中午,程奶奶送來了午飯:饅頭、咸菜和煮雞蛋。三人坐在田頭簡單用餐。伊萬狼吞虎咽的樣子讓程爺爺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老人用濃重的方言說。
伊萬聽不懂,但看懂了表情,憨憨地笑了。程爺爺搖搖頭,把自己碗里的雞蛋也給了他。
下午的工作更加艱難。烈日當空,玉米地里悶熱得像蒸籠。伊萬的手臂和脖子上全是玉米葉劃出的紅痕,但他沒有一句抱怨,只是默默地跟著程野學習鋤草的技巧。
"你這樣會中暑的。"程野擔憂地說,"去樹下休息吧。"
"不。"伊萬固執(zhí)地搖頭,"我要證明給你爺爺看,我能照顧好你。"
程野心頭一顫。他想起大學時伊萬也是這樣,為了追求他,硬是啃下了最難的高等數學課本,就為了能和他在圖書館"偶遇"。
傍晚時分,當最后一捆玉米稈被裝上架子車時,伊萬幾乎站不穩(wěn)了。他的金發(fā)被汗水浸透,臉色通紅,但眼睛里滿是成就感。
程爺爺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什么。程野驚訝地睜大眼睛。
"爺爺說什么?"伊萬問。
"他說...明天教你趕驢車。"
伊萬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他接受我了?"
程野點點頭,喉頭有些發(fā)緊。他知道對寡言的爺爺來說,這已經是最高級別的認可了。
回村的路上,伊萬和程爺爺一起拉著沉重的架子車。雖然語言不通,但兩人比劃著交流,居然有說有笑。程野跟在后面,看著這一高一矮、一中一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晚飯后,伊萬不顧疲憊,主動幫程奶奶洗碗。老人起初拒絕,最后拗不過他,只好讓他在旁邊擦盤子。程野坐在院子里乘涼,聽到廚房里傳來奶奶教伊萬說方言的聲音。
"這叫'筲箕'...不對,是'筲-箕'..."
"燒雞?"伊萬的發(fā)音滑稽可笑。
程爺爺坐在藤椅上抽旱煙,突然開口:"他是個實在人。"
程野愣了一下,才意識到爺爺在評價伊萬。
"嗯。"他輕聲應道。
"對你怎么樣?"
"很好。"程野的嘴角不自覺上揚,"雖然有時候很幼稚,但...從莫斯科到北京,他一直跟著我。"
程爺爺吐出一口煙圈,沉默良久:"明天殺只雞,給他補補。城里人沒干過這么重的活。"
這是程野記憶中爺爺表達關心的方式。他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
夜深人靜時,伊萬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程野給他紅腫的手臂涂藥膏。
"疼疼疼..."俄羅斯人夸張地哀嚎。
"活該,誰讓你逞強。"程野嘴上責備,手上卻放輕了動作。
伊萬突然翻過身,認真地看著他:"今天我很開心。"
"被玉米葉割成這樣還開心?"
"因為這是你的世界。"伊萬笨拙地比劃著,"莫斯科,北京,現在還有這個小村莊...我越來越了解你了。"
程野俯身親吻他曬傷的鼻尖:"傻瓜。"
窗外,一輪明月掛在玉米地上空。程野想起小時候,奶奶說月亮上住著嫦娥,而此刻,他覺得自己比嫦娥還幸?!辽?,他不用一個人孤單地活在月亮上。
"伊萬,"他輕聲說,"明年我們帶爺爺奶奶去莫斯科看看吧。"
黑暗中,伊萬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我可以帶他們紅場,吃最正宗的紅菜湯!"
"嗯。"程野靠在他肩頭,"讓他們也看看你的世界。"
院子里傳來程爺爺的咳嗽聲,兩人立刻噤聲。月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道銀色的格子,像是通往未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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