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
陳扶生睜開眼時，正躺在云絮鋪就的玉榻上。案頭的鎏金博山爐里飄出三縷青煙，盤旋著化作昨夜木墻上的樹紋模樣——是阿炎用燧石劃出的防風記號，枝椏仿佛間還留著孩子們刻的歪扭太陽。
這熟悉的紋路驚得他猛地坐起，指尖竟還殘留著野果酸甜的汁水感，仿佛方才還在河谷邊，接過阿炎拋來的紅果。
“醒了？”阿影端著玉盞進來，仙露晃出細碎的光。
見他攥著云錦被角發(fā)怔，阿影忍不住笑出聲：“五殿下這一夢，休息的可好？”
他低頭摸摸自己的手，白皙修長，指甲泛著瑩潤的光澤，再不是那雙手握過木矛、刨過淤泥的粗糲手掌。
可當指尖觸到案上研磨星砂的玉杵時，竟條件反射般捏出個壘石的手勢——拇指扣住食指第二關(guān)節(jié)，其余三指微蜷，正是當年阿炎教他加固棚屋地基的法子。那時阿炎的手掌比他更糙，掌心的繭子蹭過他手背，說：“這樣捏石頭才穩(wěn)，洪水再大也沖不垮?！?/p>
“嗯，這個夢，很有意思”，阿影一震，驚訝的說道，“五殿下，你…你能聽到了？”
瑤池的蟠桃宴上，瓊樓玉宇映著七彩霞光。眾仙談論著下界星象流轉(zhuǎn)，說東南方將有盛世降生。
陳扶生卻總盯著殿角的燭火出神，那跳躍的火苗里，總晃過阿炎沾著炭灰的笑臉：洪水剛退時，他們圍坐在火塘邊烤紅薯，阿炎用樹枝撥著火，火星濺在他鼻尖，笑得像偷了蜜的熊。
還有孩子們在木墻上畫的歪扭小人，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總愛畫他，每次都把他的眼睛畫成兩個圓疙瘩，阿炎就蹲在旁邊添兩撇胡子，惹得孩子們笑倒在草堆里。
直到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轟”地炸開團金焰，他才驚覺自己的仙袍下擺，竟被無意識地捻出了草繩的紋路——是當年捆扎木筏的結(jié)法，三股擰成一股，越拽越緊。
夜里他又守在觀塵鏡前。這面鏡子能照見凡間千年事，鏡面泛著月華般的柔光。聽阿影講述，鏡中洪水早已退去，當年的木墻變成了青磚瓦房，屋檐下掛著風干的玉米和辣椒，像串起的紅黃珠子。那個總?cè)熬战o他的小姑娘的后代，正坐在學堂里描紅，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和當年孩子們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字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忽然鏡光一轉(zhuǎn)，漫天飛雪裹著鑼鼓聲涌來——是長安的上元節(jié)，朱雀大街上擠滿了人，糖葫蘆的甜香混著雪氣飄過來，竟和當年河谷邊野山楂的味道有幾分像。
一個穿錦袍的少年正踮腳往燈會上擠，腰間玉佩撞出清脆的響，像石片劃過冰面。他手里舉著盞兔子燈，絹面被風吹得鼓鼓的，竹骨“咯吱”輕響，像只真兔子要蹦起來。陳扶生看得心頭一動，這少年的笑聲太像了，清朗里帶著點野氣，尤其笑起來時眼角那點狡黠，簡直和阿炎騙他喝苦草藥時一模一樣。
“李公子快看！”少年被同伴拽著跑，兔子燈的流蘇掃過賣糖畫的攤子，“簌簌”擦過木案。
攤主正用糖勺在青石板上勾描，金黃的糖絲落下時，竟化作群奔跑的鹿——鹿角分岔的弧度，和當年阿炎在獸皮上畫的赭石記號一模一樣。陳扶生忽然想起，阿炎說過鹿是吉祥獸，洪水退那天，他們確實在河谷邊見過一群，鹿角上還掛著水藻。
他伸手去觸鏡面，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鏡光，就聽見那鏡中那頭喊：“李清晏，快來”
這三個字像火星落進干草堆，瞬間點燃了陳扶生胸腔里積壓三百年的潮涌。
鏡中忽然涌來漫天燈海，千盞花燈在他眼前炸開，像極了那日洪水里，女人們搶救出來的陶罐碎片在陽光下折射的光，碎金般晃得人眼眶發(fā)熱。他感覺身子一輕，仙袍化作素色長衫，腳下不再是瑤池的白玉階，而是長安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冰碴硌得腳心微微發(fā)疼，卻暖得讓人踏實——是人間的溫度。
“我來了”他聽見自己開口，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像當年第一次握住阿炎遞來的木矛時，指尖的震顫。
李清晏已經(jīng)提著兔子燈跑遠了，錦袍下擺掃過滿地燈影，像尾游進星河的魚。陳扶生望著那抹跳動的身影，忽然明白，有些火焰是燒不盡的。
它會變成灶臺里的火光，在寒夜里暖著粥香；變成花燈里的燭芯，在長街上亮著笑意；變成每個重建家園的清晨，悄悄在人間繼續(xù)說話。就像阿炎說過的，洪水會退，家園會新，只要人心里的火苗不滅，日子就總能過下去。
他漫步夢中，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竟踏出了當年踩在木矛柵欄邊的節(jié)奏——一步一頓，沉穩(wěn)又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