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里的柏木柴發(fā)出最后一聲脆響,火星濺起來,落在陳扶生手背上。
他沒覺得燙,只望著那點橘紅的光慢慢熄滅,像誰輕輕吹了口氣。
手里的骨笛不知何時被攥得發(fā)熱,笛尾的獸牙墜子硌著掌心。阿炎正在不遠處分烤好的羊肉,油星滴在火里滋滋作響,混著他粗啞的聲音:“阿蠻多拿塊帶筋的,長力氣?!?/p>
小丫頭咿咿呀呀地應著,辮梢那朵紫色的野花早蔫了,卻還倔強地別在那里。
陳扶生忽然覺得眼皮沉得厲害。
他想抬頭看看夜空,卻只看見無數(shù)光點在眼前晃——是營火的光暈,還是天上的星星?上周阿炎教他辨認北斗星時,說順著那七顆亮星走,永遠不會迷路。此刻那些光點漸漸融成一片,像被潑翻的銀漿。
“陳?”
阿炎的聲音隔著層水霧傳來。陳扶生費力地轉(zhuǎn)頭,看見那張被煙火熏黑的臉正湊近,眉骨上沾著片草葉。
他想抬手替他摘下來,胳膊卻重得像灌了鉛。阿炎的嘴唇在動,似乎說了句很重要的話,可那些音節(jié)剛飄到耳邊,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卷走了,只余下尾音里的暖意,像冬夜里湊近的火堆。
骨笛“當啷”一聲掉在石地上。
這個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陳扶生心上。他看見阿炎伸手去撿,指尖快要觸到笛身時,眼前的一切突然碎了——營火、人影、崖邊的風聲,都化作紛紛揚揚的光點,像被吹散的灰燼。
最后消失的,是阿炎臉上的表情。那似乎是個笑,眼角的紋路都舒展開,像他常指給陳扶生看的那道河谷,溫柔地蜿蜒向遠方。
“再見……”
陳扶生在心里無聲地說。
再次睜眼時,雕花窗欞正把陽光切成細碎的菱形,落在玉石地面上。
陳扶生猛地坐起身,絲綢被褥從肩頭滑落,露出的胳膊上沒有泥污,只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
殿里靜得可怕,香爐里的檀香燃得筆直,連灰燼都沒動一下。這是他住了二十年的瓷華殿偏閣,可此刻卻陌生得像從未踏足過。
他下意識地側(cè)耳。
沒有營火的噼啪聲,沒有族人翻身的鼾聲,更沒有阿炎守夜時添柴的輕響。仙宮里的寂靜是凝固的,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連自己的呼吸都顯得突兀。
心口突然空得發(fā)慌。
陳扶生踉蹌著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玉磚上。他想找那支骨笛,手卻在觸到桌面時頓住了。
等等。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窗外。風正穿過殿前的梧桐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那聲音很細,卻像根絲線,精準地鉆進他耳朵里——不是模糊的一片,而是每片葉子碰撞的聲息,有的脆,有的沉,像無數(shù)細碎的腳步在奔跑。
殿角的銅鈴忽然晃動起來,“叮”的一聲輕響。那聲音在空蕩的殿里蕩開,撞在梁柱上,折回時帶著微弱的回音,像有人在遠處輕輕應了一聲。
陳扶生的手指顫抖起來,他撫過耳邊,那里的皮膚下仿佛有什么在震動。不是幻覺,是真真切切的聲響——香爐里火星迸裂的微響,窗外流云掠過檐角的輕嘯,甚至是遠處宮道上侍衛(wèi)甲胄摩擦的細碎動靜,都像潮水般涌進他的耳朵。
他聽見了。
不是仙宮固有的死寂,而是藏在寂靜之下的千萬種聲音。它們一直都在,只是從前的他,像被蒙住了耳朵。
陳扶生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秋風涌進來,帶著遠處太液池的水汽。他聽見宮墻外的楓樹葉正一片片飄落的聲音,每一片墜地時都發(fā)出極輕的“噗”聲,像誰在低聲訴說。
手腕上忽然傳來涼意。他低頭,一支骨笛正從袖中滑出,笛尾的獸牙墜子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不知何時,他竟把它帶回來了。
骨笛落在掌心,熟悉的重量讓眼眶一熱。陳扶生把它湊到唇邊,試著吹了口氣。
三個簡單的調(diào)子從笛身溢出,帶著生澀的顫音,卻清晰地回蕩在宮檐下。那是阿炎教他的召喚信號,平安時的舒緩調(diào)子,像在說“我在這里”。
風吹過梧桐葉,沙沙地應和著。遠處的銅鈴又響了一聲,像在回應。
陳扶生望著天邊的流云,忽然笑了。原來仙宮不是無聲,只是他終于聽見了大地的語言——那些藏在風聲、葉落、鈴響里的訊息,和阿炎的骨笛聲,和部落的號子聲,本就是同一種聲音。
是生命在說,我在這里,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