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盡時,陳扶生就被一陣細(xì)碎的刮擦聲弄醒。
他睜眼看見阿炎正蹲在火堆旁,手里捏著塊燧石,在新削的獸骨上反復(fù)打磨。骨片邊緣已泛出溫潤的白,被火光照得半透明,像塊凍住的月光。
“醒了?”阿炎抬頭時,眉骨上還沾著灰,“昨夜撿的狼骨,夠硬?!彼压瞧^來,內(nèi)側(cè)已被鑿出三個指節(jié)寬的孔,“學(xué)著吹,危急時能喚人?!?/p>
陳扶生坐起身,上周山洪退去的河谷仿佛還在耳邊回響著余音。他接過骨笛時,指尖觸到阿炎留在上面的溫度——那是種粗糙的暖,像被太陽曬透的巖石。
接下來的日子,學(xué)吹骨笛成了清晨的功課。陳扶生總也掌握不好換氣的節(jié)奏,骨笛在他唇邊要么發(fā)不出聲,要么就是刺耳的尖嘯,驚得林間的松鼠都探出頭張望。
阿炎就坐在對面的青石上,手里摩挲著另一支磨得發(fā)亮的骨笛,等他氣悶地把笛子扔在地上,才慢悠悠地吹起召喚信號。
那笛聲很簡單,只有三個起伏的調(diào)子,卻像有生命似的,能穿透晨霧鉆進密林深處。
有時吹到一半,會有背著獵物的族人從樹后探出頭,看見是阿炎便笑著擺擺手——這是部落流傳了幾代的信號,危急時急促,平安時舒緩。
“你聽這風(fēng)?!币蝗瘴绾?,兩人坐在崖邊看云時,阿炎忽然說。
山風(fēng)正穿過松樹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而不遠(yuǎn)處的竹林里,風(fēng)過時卻是簌簌的輕響。
“樹不一樣,喊出來的話也不一樣?!彼D(zhuǎn)頭看向陳扶生,目光落在他臉上那道淺淺的疤痕上——那是陳扶生剛來時,被荊棘劃破的,“你好像不屬于這里,你眼里的風(fēng)聲,和我們的不一樣?!?/p>
陳扶生低頭摸著骨笛上的刻痕。那些簡單的螺旋紋是阿炎昨夜刻的,說這樣握著不易滑手。
他忽然想起三皇兄遞給他那卷輿圖時的樣子,金絲繡的流云在宮燈下發(fā)亮,與此刻掌心粗糙的骨紋重疊在一起,像兩個永遠(yuǎn)不會相交的世界。
夜里的夢開始變得頻繁。有時是仙宮里玉石鋪就的臺階,腳步聲清脆得像碎冰;有時是父皇書房里的檀香,混著墨跡的氣息漫過來。
每次驚醒時,總能看見火堆旁阿炎的身影,他總守在最外側(cè),把干燥的柴薪碼得整整齊齊,像在守護著什么珍貴的寶藏。
“這個給你。”第七個清晨,阿炎把一支新骨笛塞進他手里。這支比之前的更修長,笛尾還穿了根獸皮繩,上面墜著枚磨圓的獸牙。
“昨夜夢見你走了?!卑⒀讚狭藫项^,火堆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萬一走丟了,吹這個,我們能找到你?!?/p>
陳扶生握著骨笛,忽然覺得喉嚨發(fā)緊。他想說些什么,卻看見阿炎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糧倉的地基,晨光正順著他寬厚的肩膀流淌下來,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后來的巡山成了沉默的告別。阿炎走在前面,腳步踏過落葉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在數(shù)著什么。
他指給陳扶生看哪棵樹上的蜂巢最滿,哪片草叢里藏著能治腹痛的草藥,說到興頭上,會摘下顆野果塞進他嘴里,酸澀的汁液濺在舌尖。
“看見那道河灣了嗎?”站在山頂時,阿炎指著遠(yuǎn)處的河谷,“祖先說,大地的血脈就在那里。你對著河水說話,她都能聽見?!?/p>
他頓了頓,忽然問,“你說,她能聽見我們想好好活下去的聲音嗎?”
陳扶生望著他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側(cè)臉,忽然伸手碰了碰他胳膊上結(jié)實的肌肉。那里有塊凸起的疤痕,是去年和熊搏斗時留下的。
阿炎愣了一下,隨即用手掌重重拍了拍陳扶生的后背,震得他胸腔都在發(fā)響。
下山時,部落的炊煙已經(jīng)升起。女人們在溪邊捶打獸皮的聲音,孩子們追逐打鬧的尖叫,混著烤肉的香氣漫過來。
陳扶生把那支新骨笛系在腰間,獸牙墜子貼著皮膚,像顆小小的火種,隨著腳步輕輕晃動。他知道離別的日子近了,但此刻,骨笛上阿炎的溫度,正順著血脈慢慢淌進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