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箔飛旋的光影里，陳扶生猛地睜開眼，睫毛上還沾著殿宇深處的涼意。
雕梁上懸掛的宮燈晃出暖黃的光暈，他雖看不清具體的紋路，卻能感覺到那片暖意漫過來，混著滿室墨香，在鼻尖凝成溫潤的云。
穿月白錦袍的少年正揮著狼毫，腕間羊脂玉鐲隨著運筆的弧度輕響，“叮鈴”一聲脆得像檐角冰棱，墨汁應聲濺在雪宣上，暈開的痕跡在他腦海里漫漶開來，竟與昨夜夢里山霧漫過青石階的模樣重疊。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袖管里露出半截蒼白的手腕，指節(jié)還凝著未褪的青痕。
這具身體太陌生了，像是借來的舊衣，處處都硌得慌。耳邊傳來狼毫劃過宣紙的簌簌聲，間或夾雜著少年輕不可聞的呼吸，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進入夢境，竟掉到了觀塵鏡里，之后還跌入了暗河中。
“新來的伴讀倒是生得好皮囊，就是總愛發(fā)呆，眼睛似乎也不太好，猶如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霧”
少年的聲音撞碎了混沌，陳扶生循聲抬眼，眼前仍是蒙著層薄霧的朦朧。
他“望”見月白的衣角掃過案幾，帶起一陣松煙墨的清苦，還有淡淡的檀香——該是案頭那尊鎏金小爐里燃著的，昨夜他蜷縮在偏殿角落時，就聞著這香氣熬過了半宿。
李清晏把筆擱在硯臺上，墨滴在石硯里“嗒”地一聲，驚得陳扶生指尖一顫。
他看見少年俯身時，發(fā)間玉簪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極了故鄉(xiāng)檐下掛著的風鈴。“我叫李清晏，你呢？”
陳扶生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塞著團浸了水的棉絮，腥甜混著鐵銹味涌上來。他記起自己是陳扶生，是仙界的瓷華殿下，可如今這具身子是誰？是宰相府的暗衛(wèi)？他只能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睫毛上已凝了層濕意。
風從半開的窗欞溜進來，卷起案上的宣紙邊角，帶著廊外海棠的甜香撲在臉上。
陳扶生忽然聞到一縷熟悉的赭石氣息，混著花青的冷冽——定是那半幅《曲江春意圖》。他記得昨夜蜷縮在門后時，就聽見李清晏對著畫軸輕嘆，說還差幾筆柳絲的嫩黃。
“啞巴了？”李清晏的聲音里摻了點笑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明快，“還是怕生？”
指尖忽然觸到一片溫熱，陳扶生猛地縮回手，卻被對方輕輕攥住了手腕。
少年的掌心帶著墨錠研磨出的暖意，比宮燈的光更實在些。他聽見李清晏低笑一聲，指腹擦過他手背上的薄繭：“看這指節(jié)，倒像是練過武的。怎么會來做伴讀？”
陳扶生的喉結滾了滾，終于從棉絮般的阻塞里擠出點氣音。他想說自己是奉宰相命來保護李公子的，卻只化作一陣劇烈的咳嗽。
咳得急了，眼前的朦朧竟透出些微亮，他恍惚看見少年驚愕的眉眼，額前碎發(fā)被風吹得輕顫，像極了畫里臨溪照影的柳絲。
“罷了，”李清晏松開手，轉身去夠案頭的青瓷壺，“先喝口蜜水潤潤喉?！?/p>
瓷碗放在案幾上發(fā)出輕響，蜜糖的甜香漫過來，混著墨香與檀香，在陳扶生鼻尖織成一張柔軟的網。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撞在胸腔里，竟比那日暗河的水流聲更響些。
窗外的風卷著紙角又落下去，他忽然覺得，這新的夢境，或許能借著這暖香，變得更加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