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了那張破婚書，像撕掉了一層糊在我身上的、黏膩又屈辱的漿糊。
胸口那股子悶氣，隨著那聲“刺啦”的脆響，像是終于找到了個口子，狠狠泄出去一大半。
可泄完了，留下的不是輕松，是更沉甸甸的擔子，實實在在壓在了肩頭。
凝香閣還是那個半死不活的樣子。
我爹喝了藥，咳得沒那么撕心裂肺了，可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看我的眼神里全是擔憂和愧疚。
“雪見…爹拖累你了…李家…”他聲音啞得厲害。
“爹，”我打斷他，舀起一勺溫熱的藥湯遞到他嘴邊，“李家的事，翻篇了。咱家的鋪子，以后有我。您安心養(yǎng)病，凝香閣，塌不了?！?/p>
這話是說給他聽的，更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塌不了？怎么不塌？看著賬本上那幾個可憐巴巴的銅板，再看看庫房里堆積如山、散發(fā)著陳腐霉味的存貨，我這心就跟三九天泡在冰窟窿里似的。
活路在哪兒？
袖袋里那幾根干癟枯草硌著皮膚的感覺，猛地清晰起來。
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我把阿福支使去前頭看鋪子——雖然也沒什么人可看。
自己一頭扎進后院那個原本堆放雜物、如今被我臨時霸占的柴房。
這里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進點天光，空氣里彌漫著積年的灰塵和木屑味兒。
我把那幾根“枯草”小心翼翼地掏出來，放在一塊還算干凈的破木板上。
它們看起來更不起眼了，灰撲撲、干巴巴，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成粉末。
我湊近了，幾乎把鼻子貼上去，用力吸了吸。
那股奇特的冷香又來了！
很淡，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直直刺入鼻腔深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和…底蘊？
是的，就是底蘊！仿佛這枯槁的外表下，藏著某種沉睡的、厚重的力量。
我的血一下子熱了起來！
香料世家的直覺在瘋狂叫囂：這東西，絕不簡單！
可怎么用？直接點燃？太粗暴，也浪費。
研磨成粉？試試看！
我找出一方最干凈的石臼——平時用來搗些粗制香料的。
把那幾根枯草放進去，拿起石杵，屏住呼吸，輕輕搗了下去。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
枯草瞬間碎裂，化作一小撮更加黯淡的灰黑色粉末。
我心頭一緊，生怕那點珍貴的香氣就此消散。
然而，沒有！
就在粉末揚起的瞬間，一股比之前濃郁數(shù)倍的奇異香氣猛地爆發(fā)出來！
那香氣冷冽清透，像是高山之巔萬年不化的積雪，又帶著一絲深邃的、難以捉摸的底蘊，霸道地驅(qū)散了柴房里所有的渾濁氣味！
我甚至覺得混沌的頭腦都為之一清，連日來的疲憊和壓抑都仿佛被這冷香沖淡了一絲！
成了！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我！
我捧著那石臼，看著里面那一點點灰黑的粉末，手都在抖。
老天爺，這是絕處逢生??！
這東西，絕對能成為凝香閣翻身的本錢！
可問題也來了。
這點粉末，太少太少。
而且，這香氣雖然獨特霸道，但過于冷冽，直接使用，恐怕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尤其在眼下這春寒料峭、人心也惶惶的時候。
我需要改良。需要讓它變得有用，變得討喜。
接下來的日子，我?guī)缀跄д恕?/p>
白天，應(yīng)付著門可羅雀的鋪子，照顧著咳嗽不止的爹，耳朵里全是阿福的唉聲嘆氣。
一得空，就鉆進那間小柴房，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我把家里壓箱底的好東西都翻出來了。
爹早年珍藏的、已經(jīng)有些走味的沉水香碎料；庫房里僅剩的幾塊上品龍腦冰片；還有一小罐子去年曬干、原本打算做香囊的薄荷葉……
我把它們按照不同的比例，小心翼翼地和我那寶貝“枯草粉”混合。
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沉水香太沉，壓住了那股子冷冽的靈氣；
龍腦冰片太沖，和冷香一混，變得刺鼻；
薄荷葉倒是清涼，但過于單薄輕浮，撐不起場面……
柴房里煙霧繚繞，各種古怪刺鼻的味道混雜著，嗆得我眼淚直流，咳嗽得比爹還兇。
好幾次，失敗的混合物在炭盆上烘烤時發(fā)出難聞的焦糊味，熏得阿福捏著鼻子在門外喊：“小姐！您又在煉什么仙丹哪？這味兒…比對面染坊的靛藍水還沖！”
顧不上解釋。
我抹掉被煙熏出的眼淚，看著又一次失敗的香泥，心頭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難道這“枯草”真的只能孤芳自賞？
難道我蘇雪見的活路，剛看見點光，就要被堵死？
我不信！
一個念頭猛地閃過。
夏天！長安的夏天，悶熱得像蒸籠，蚊蟲肆虐，人容易昏沉煩躁。
如果…如果我能把這冷冽的香氣，做得更清涼提神，驅(qū)蚊避穢，豈不是正好應(yīng)了時令所需？
對！清涼！提神！
我看向角落里那一小筐曬干的薄荷葉，又看看旁邊一小罐潔白的茉莉干花。
薄荷的清涼，茉莉的芬芳清雅…或許可以調(diào)和那“枯草”的冷冽？
這一次，我放慢了動作。
取少量枯草粉為君，薄荷碎葉為臣，再佐以幾朵碾碎的茉莉干花為佐使。
不再用炭火猛烘，而是用最細膩的研磨，讓它們緩慢地融合。
最后，滴入幾滴家里僅存的、品質(zhì)尚可的薔薇花露水，增加一絲柔潤的甜意，也幫助定香。
我屏住呼吸，將混合好的粉末輕輕攏在掌心，湊到鼻尖。
一股前所未有的香氣，幽幽地鉆入鼻腔。
初聞，是薄荷的沁涼，帶著清晨露珠般的爽利，直沖天靈蓋，讓人精神一振！
緊接著，那“枯草”特有的冷冽底蘊緩緩鋪開，像山澗清泉流淌，深邃而沉靜，穩(wěn)穩(wěn)托住了薄荷的跳脫。
最后，一絲極淡極雅的茉莉芬芳和薔薇的清甜悄然浮現(xiàn)，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過分的冷意，帶來一絲溫潤的回甘。
清涼，醒腦，沉靜，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雅致！
成了！就是這個！
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捧著那一點點香粉，像個終于挖到寶藏的傻子，在昏暗的柴房里轉(zhuǎn)了好幾圈！
給它取個什么名字？
看著掌心那細膩如雪的粉末，感受著那冰魄般的清涼直透心脾——“雪魄香”！對，就叫“雪魄香”！
東西有了，怎么賣出去？
守著這半死不活的鋪子等客上門？
那是等死！
對面柳家錦繡坊那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像針一樣扎著我的眼。
坐商？行不通了！
我得主動出擊！
我把家里最后一點像樣的料子翻出來，求隔壁繡坊的王大娘幫忙，趕制了幾十個只有巴掌大小的、素雅精致的錦囊。每個錦囊里，只裝了一丁點“雪魄香”粉末——少得可憐，但足夠讓人聞到味道，記住感覺。
“阿福！”我把錦囊塞給他，眼神灼灼，“從今天起，你看鋪子！我去跑！”
阿福目瞪口呆：“小姐，您…您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去跑買賣？這…這不合規(guī)矩??！”
“規(guī)矩？”我扯了扯嘴角，心里那點剛剛被“雪魄香”壓下去的憋屈又翻騰上來，“規(guī)矩能讓咱鋪子起死回生？規(guī)矩能讓我爹吃上藥？能讓我蘇雪見不被李家踩在腳底下？少廢話，看家！”
我沒去西市那些熟悉的香料鋪子。
那些老板精得跟鬼一樣，看到我這落魄樣，聞到再好的香，也只會想著怎么壓價，甚至剽竊。
我的目標是東市！
東市是什么地方？
達官顯貴、文人雅士、豪商巨賈云集之地！
那里的酒樓、書齋、甚至道觀，才是真正識貨、也舍得花錢的主顧！
第一次踏進東市最氣派的“醉仙樓”，我手心全是汗。
跑堂的小二斜著眼打量我這身半舊不新的衣裳，語氣敷衍：“姑娘，吃飯還是找人？”
我深吸一口氣，拿出一個錦囊，臉上擠出最得體的笑容：“小哥，我不是來吃飯的。我是西市凝香閣的蘇雪見，特來拜訪掌柜的。我們新制了一種消夏提神的‘雪魄香’，想請掌柜的品鑒一二，分文不取，只求個口碑。”
“香？”小二嗤笑一聲，“我們醉仙樓什么好香沒見過？走走走，別耽誤做生意！”
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臉上火辣辣的，難堪得想立刻轉(zhuǎn)身逃走。
可想到家里咳個不停的爹，想到庫房里那些廢料，想到李家母子那刻薄的嘴臉，我咬緊了后槽牙，硬是沒挪步。
“小哥，您聞聞！就一下！若覺得不好，我立刻就走，絕不糾纏！”我?guī)缀跏菐еc哀求，把錦囊口微微敞開，遞到他鼻子底下。
那獨特清涼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
小二不耐煩地揮揮手，鼻翼卻下意識地翕動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驚異。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綢緞長衫、留著山羊胡的中年人從后面掀簾子出來，大概是掌柜。
他顯然也聞到了這股奇特的冷香，腳步一頓，目光銳利地掃向我：“什么味道？”
機會！
我趕緊上前，恭敬地遞上錦囊：“掌柜的，小女子是西市凝香閣的，這是我們新制的‘雪魄香’，有清涼提神、驅(qū)避蚊穢之效。特奉上些許，請您品鑒。若覺尚可，煩請置于雅間案頭，讓貴客們感受一番。分文不取，只求個名聲。”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卑不亢，條理清晰。
掌柜接過錦囊，湊到鼻尖深深一嗅，眉頭先是微蹙，隨即慢慢舒展開，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他仔細看了看錦囊里那點少得可憐的香粉，又抬眼打量了我一番。
“凝香閣…蘇家？”他似乎有點印象，但更多的是懷疑，“你這香…倒是有點意思。不過，真能驅(qū)蚊提神？”
“掌柜的試試便知！”我斬釘截鐵。
許是我的篤定打動了他，也許那香氣確實獨特。
掌柜沉吟片刻，終于點了點頭：“行，東西留下吧。若真有效，少不了你的好處?！?/p>
走出醉仙樓，后背的衣裳都汗?jié)窳恕?/p>
第一家，成了！
雖然只是留下一點試用裝，但這第一步，總算是邁出去了！
有了第一次，后面就稍微順暢了些，臉皮也厚了。
東市最大的“翰墨齋”，接待我的老掌柜是個風雅人，聞到“雪魄香”，尤其是那清冽之氣，連聲贊嘆“好一股書卷清氣！”，爽快地收下了。
甚至城外的“玄都觀”，那位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道長，聞到這香，也捋著胡子點頭：“此香清冽，暗合天道自然，有寧心靜氣之效?！?也欣然收下試用。
我把這幾十個錦囊，像撒種子一樣，撒遍了東市我能接觸到的、稍微有點名頭的地方。
每一次遞出錦囊，每一次忍受懷疑或輕視的目光，每一次厚著臉皮自報家門，都像是在心頭又刻下了一道印子。
屈辱嗎？有一點。
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決絕。
蘇雪見，沒有退路了！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過去。
凝香閣依舊冷清。
阿福每天伸長了脖子往外看，唉聲嘆氣。
爹的病情反反復(fù)復(fù)，藥罐子就沒離過火。
我心里的那點希望，像風里的殘燭，搖搖晃晃，隨時可能熄滅。
直到那天午后。
太陽毒辣辣地烤著西市的石板路，我和阿福蔫頭耷腦地守著鋪子，昏昏欲睡。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凝香閣門口！
一個穿著醉仙樓伙計服飾的年輕人，滿頭大汗地跳下馬，沖進鋪子就喊：“蘇掌柜！蘇掌柜在嗎？你們那個‘雪魄香’！快！有多少要多少！我們掌柜的急要！雅間的貴客們用了都說好，點名要買！還有翰墨齋、玄都觀…都派人來催了！說之前給的試用裝都用完了！”
我“噌”地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阿福更是張大了嘴，傻在原地。
“有！有！”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diào)，“阿福！快！把庫房里所有的‘雪魄香’都拿出來！” 我手忙腳亂地去翻找裝香粉的瓷罐，指尖都在顫抖。
第一批香粉，幾乎是被搶購一空的。
醉仙樓、翰墨齋、玄都觀…甚至還有幾家我沒送過試用的東市鋪子，都聞風而來！
小小的凝香閣，破天荒地擠滿了人！
銀錢叮叮當當落進錢匣的聲音，是我聽過最美妙的樂章！
“雪魄香”的名字，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夜之間傳遍了長安！供不應(yīng)求！
西市這不起眼的角落，第一次因為“香”而熱鬧起來！
我和阿福忙得腳不沾地，研磨、配比、裝罐…柴房里日夜彌漫著那清涼提神的香氣，也彌漫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希望！
爹靠在床頭，聽著前堂的喧囂，蠟黃的臉上也終于有了一絲久違的紅潤和笑意。
就在凝香閣重煥生機，日子終于有了盼頭的時候，那兩張令人作嘔的臉，又出現(xiàn)在了門口。
李慕文和他娘。
李母依舊穿著那身絳紫色的緞面夾襖，金簪子晃眼，只是臉上那刻薄勁兒里，硬生生擠出了幾分極其不自然的“和藹”。
李慕文站在她身后，眼神復(fù)雜，有躲閃，有震驚，似乎還有一絲…后悔？
“哎喲，雪見侄女！忙著呢？”李母堆著笑，聲音膩得能滴出油來，眼睛卻像鉤子一樣，貪婪地掃視著貨架上新制的“雪魄香”瓷罐和絡(luò)繹不絕的客人。
我手里的瓷罐“哐當”一聲放在柜臺上，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鋪子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伙計和顧客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門口。
心頭的怒火，像被澆了油的干柴，“轟”地一下又燒了起來！燒得我指尖發(fā)麻。
“李伯母，稀客啊?！蔽艺局绷松眢w，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您有何貴干？”
李母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得更滿，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仿佛跟我多親近似的：“瞧你這孩子，還生伯母的氣呢？上次是伯母一時糊涂，說了些氣話。慕文這孩子，心里可是一直惦記著你的！你看你現(xiàn)在，這鋪子也紅火了，多有出息！我們李家…”
“李家清貴門第，”我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回蕩在安靜的鋪子里，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子，“我蘇家小門小戶，一身銅臭氣，可不敢高攀！”
我把當初她羞辱我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砸了回去！
李母臉上的笑容瞬間碎裂，涂著厚粉的臉漲得通紅。
李慕文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鋪子里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和竊竊私語。
我冷冷地看著他們，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子：“阿福，送客！別讓這‘清貴’之氣，污了咱們這滿是銅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