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了,長安城里該是暖意萌動的時(shí)候,可我家這凝香閣的門檻,卻冷得能凍掉人腳指頭。
我,蘇雪見,正帶著伙計(jì)阿福,把庫房里那些積壓了不知多久的香料匣子搬出來透氣。
一股子混合著陳舊木箱和香料變質(zhì)的、說不上來的霉味兒直沖鼻子。
我爹躺在后頭小屋里咳得撕心裂肺。
家里的頂梁柱倒了,這小小的香鋪,眼瞅著也要跟著塌了。
“小姐,”阿福抹了把額頭的汗,指著對面錦繡坊那川流不息的人潮,聲音蔫蔫的,“您瞧人家柳家,那綢緞賣得……再看看咱們這‘凝香閣’,門可羅雀,雀都嫌咱這兒沒食兒?!?/p>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錦繡坊的朱漆大門敞亮,穿著體面的顧客進(jìn)進(jìn)出出,伙計(jì)們臉上堆滿了笑,那熱鬧勁兒像針一樣扎眼。
再回頭看看自家這半死不活的鋪面,貨架上蒙著層薄灰,幾只蒼蠅嗡嗡地繞著幾束蔫頭耷腦的干花打轉(zhuǎn)。
胸口那股子憋悶勁兒,壓得我喘不過氣。
攥緊了手里一塊粗糙的抹布,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木頭紋理里。
憑什么?我蘇家的香,也曾是長安城里有名有號的!爹的手藝,難道就真要被這世道埋沒了?
“少說喪氣話!”我聲音不大,卻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硬氣,“香料是死的,人是活的。把這些陳貨都搬出來,翻曬,挑揀!我就不信,我蘇雪見找不到一條活路!”
阿福被我唬得一怔,忙不迭應(yīng)聲,低頭搬得更賣力了。
我深吸一口氣,那混著霉味的空氣吸進(jìn)去,只覺得肺管子都涼颼颼的。
活路……活路在哪兒?
我蹲下身,也顧不得裙擺沾上灰塵,用力掀開一個沉重的樟木箱蓋。
里面是些從南方水路運(yùn)來的香材,路途遙遠(yuǎn),加上保管不善,不少都走了味,顏色也發(fā)烏發(fā)暗,散發(fā)著一股子沉悶腐朽的氣息。
心,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沉。
就在我埋頭翻檢,指尖捻著幾塊已經(jīng)板結(jié)的香脂,琢磨著還能不能廢物利用時(shí),門口的光線一暗。
一個帶著刻薄腔調(diào)的聲音,像瓦片刮過石板地,刺耳地響起來:“喲,蘇家丫頭,忙著呢?”
我心頭猛地一跳,抬頭望去。
門口站著兩個人。當(dāng)先一個婦人,穿著簇新的絳紫色緞面夾襖,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插著根明晃晃的金簪子,正是李慕文他娘。
她那下巴抬得老高,看人的眼神像是掃視一堆垃圾。
她身后半步,跟著個穿著半舊不新青布長衫的書生,正是我那所謂的“未婚夫”李慕文。
他低垂著頭,眼神躲閃,根本不敢看我,只盯著自己的鞋尖,手里局促地捻著衣角。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李家?
他們來干什么?自從我爹病倒,家道敗落,李家就再也沒踏進(jìn)過我家門檻。
無事不登三寶殿,看這架勢,準(zhǔn)沒好事。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些,迎了上去:“李伯母,您怎么有空過來了?”
我的目光在李慕文臉上掃過,他像是被燙到一樣,頭垂得更低了。
李母那雙吊梢眼在我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目光掃過我沾著灰土的裙角和略顯粗糙的手指,嘴角撇出一個毫不掩飾的譏諷弧度:“哼,蘇家丫頭,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今兒來,是替我兒了結(jié)一樁舊事?!?/p>
她清了清嗓子,那聲音故意拔高,像是要讓整條街的人都聽見:“當(dāng)初你家老爺子和我家那糊涂老頭子,酒桌上隨口定下的娃娃親,做不得數(shù)!我家慕文,如今可是要正經(jīng)赴考春闈的讀書種子!將來是要做官老爺?shù)?!你們蘇家……”
她故意頓了頓,眼神狠扎向我身后冷清的鋪面和那些蒙塵的香料,“一身銅臭,滿手算計(jì),怎么配得上我李家清貴的門第?別誤了我兒的大好前程!”
“銅臭”?“清貴”?這兩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我爹憑手藝吃飯,誠信經(jīng)營,養(yǎng)活一家老小,怎么就成了“銅臭”?
李家不過是多讀了幾天書,就自詡“清貴”?
一股怒火騰地沖上頭頂,燒得我臉頰發(fā)燙,耳朵里嗡嗡作響。
我猛地看向李慕文,聲音因?yàn)闃O力壓制憤怒而微微發(fā)顫:“李公子,這也是你的意思?”
李慕文身體明顯一僵,嘴唇囁嚅了幾下,像是想說什么,但被他娘一個凌厲的眼風(fēng)掃過去,那點(diǎn)微弱的勇氣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混雜著羞愧和懦弱,最終只是把頭埋得更深,蚊子似的擠出一句:“雪…雪見妹妹,我娘她…也是為了我…好…”
好一個“為了你好”!我看著他那副窩囊廢的樣子,心里最后那點(diǎn)殘存的、對這個名義上“未婚夫”的期待,瞬間被這盆冷水澆得透心涼。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背叛的憤怒,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鋪?zhàn)娱T口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圍攏了幾個看熱鬧的街坊鄰居,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
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
“哦?為了李公子的前程?”我深吸一口氣,那股子怒意反而沉淀下來,化作冷靜。
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我挺直了脊梁,目光越過刻薄的李母,直直釘在李慕文那低垂的腦袋上,“李家清貴門第,我蘇家小門小戶,確實(shí)高攀不起!”
我轉(zhuǎn)身,快步走向柜臺后面。
那里,放著我爹當(dāng)年與李家交換庚帖時(shí),鄭重其事寫下的婚書。
紅紙已經(jīng)有些褪色,上面的墨跡卻依舊清晰。
我一把將它抽了出來。
李母見我拿出婚書,臉上掠過一絲得意,大概以為我要哀求。
李慕文也驚疑不定地抬起了頭。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承載著過往可笑約定的紅紙,走到他們面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雙手捏住兩端。
“刺啦——!”
清脆響亮的撕裂聲,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家母子的臉上!
那兩片被撕開的紅紙,被我像丟垃圾一樣,用力甩在李母和李慕文腳前的地上!
“看清楚!”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婚書已毀!從今往后,我蘇雪見,與你們李家,再無半點(diǎn)瓜葛!”
我環(huán)視著門口那些目瞪口呆的街坊,目光最后落回臉色鐵青、嘴唇哆嗦的李母,以及面色慘白、震驚無措的李慕文臉上,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蘇家的門楣,不靠攀附!今日之辱,我蘇雪見記下了!他日我蘇家富貴,必叫你們李家——高、攀、不、起!”
最后四個字,我?guī)缀跏且е栏懦鰜淼摹?/p>
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母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的鼻子“你…你…”了半天,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那張涂脂抹粉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李慕文則像是被雷劈中,傻愣愣地看著地上那兩片刺眼的紅紙,又看看我決絕冰冷的臉,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深重的羞愧。
“好…好你個蘇雪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丫頭!你給我等著!”李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尖利地咒罵著,一把拽住失魂落魄的兒子,“走!慕文!跟這種破落戶多待一刻都晦氣!”她幾乎是拖著李慕文,在圍觀人群嗡嗡的議論聲和指指點(diǎn)點(diǎn)中,狼狽地?cái)D出人群,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的目光齊刷刷落在我身上,有同情,有驚訝,更多的是看戲般的探究。
我像一桿長槍一樣站在原地,挺直著背脊,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靜。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直到門口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那股強(qiáng)撐著的氣才猛地一松,腳下微微踉蹌了一步。
阿福趕緊上前扶住我,聲音都帶了哭腔:“小姐…您…您別氣壞了身子…”
“我沒事?!蔽彝崎_他,慢慢蹲下身,重新回到那個散發(fā)著霉味的樟木箱子前。
指尖無意識地在那堆廢棄的、散發(fā)著怪味的香料里翻攪著,似乎想從這冰冷的現(xiàn)實(shí)里抓住點(diǎn)什么。
憤怒的余燼還在胸腔里燃燒,燒得我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
突然,我的指尖碰到了一小把混雜在香料殘?jiān)锏?、毫不起眼的枯草?/p>
干癟,灰撲撲的,看起來就像燒火都不旺的廢柴。
大概是哪個粗心的伙計(jì),把清理庫房時(shí)掃出來的垃圾也混進(jìn)來了。
我皺著眉,下意識地就想把它撥開扔掉。
可就在那枯草擦過我指尖的瞬間,一股極其細(xì)微、卻異常獨(dú)特的異香,猛地鉆進(jìn)了我的鼻孔!
那味道…很淡,帶著一種奇異的、難以形容的底蘊(yùn)。
像是什么沉睡在枯槁外表下的東西,被我的體溫驚動,泄露出一絲本真的氣息。
冰冷,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滿屋的霉味和陳腐氣息,直沖我的天靈蓋!
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絕不是普通的枯草!香料世家浸染多年的本能告訴我,這東西不簡單!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剛才的憤怒和屈辱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發(fā)現(xiàn)暫時(shí)沖散。
鬼使神差地,我迅速地將這把不起眼的“枯草”攏在手心,緊緊地攥住,又飛快地塞進(jìn)了袖袋深處,仿佛藏起一個驚天的秘密。
指尖殘留的那一絲奇異的冰涼感,像是一點(diǎn)微弱的火星,落進(jìn)我冰冷絕望的心田。
就在這時(shí),門口的光線似乎又被什么擋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一個挺拔的身影正從凝香閣門前經(jīng)過。
那人穿著嶄新的深青色武官常服,腰束革帶,身姿如青松般筆直,行走間帶著一種武將特有的利落。
他似乎是被人群剛才的喧鬧吸引,側(cè)頭隨意地瞥了一眼過來。
時(shí)間仿佛凝滯了一瞬。
他的目光,正好落在我臉上。
那是一雙極其銳利明亮的眼睛,像寒夜里淬了火的星辰,帶著洞穿一切的力度。
那目光里沒有看熱鬧的輕浮,沒有對落魄商戶的鄙夷,只有一絲極淡、卻異常清晰的…審視?或者說,是意外?
他看到我了嗎?看到我剛才那副狼狽又兇狠撕毀婚書的樣子了嗎?他看到我臉上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和眼底尚未散盡的屈辱了嗎?
我的心臟像是被那目光燙了一下,猛地一縮。
臉上莫名有些發(fā)燙,下意識地就想避開那道過于直接、過于明亮的視線。
可沒等我做出反應(yīng),旁邊似乎有同伴催促了他一聲。
那年輕武官便收回了目光,沒有絲毫停留,隨著同伴轉(zhuǎn)身離去。
深青色的衣角在門口一閃,便融入了西市午后喧鬧的人流之中,快得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只是我的錯覺。
只有袖袋里那把枯草硌著皮膚的觸感,和心頭那點(diǎn)被那目光無意點(diǎn)燃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悸動,真實(shí)地提醒著我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凝香閣里,重新恢復(fù)了死寂。
空氣中還殘留著李母那尖刻話語的余音,和地上那兩片刺目的紅紙碎片。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門口,將那兩片紅紙撿了起來,捏在手心。紙片的邊緣有些割手。
我望著門外長安西市喧鬧依舊的街景,那些往來的人潮,那些叫賣的喧囂,似乎都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袖袋里的枯草,散發(fā)著一縷若有似無的奇異冷香。
我緩緩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這混雜著屈辱、憤怒、一絲奇異悸動和那縷神秘冷香的空氣,用力壓進(jìn)肺里。
指尖用力,將那兩片代表過去屈辱的紅紙,狠狠揉成了一團(tuán)廢紙。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腳底升騰起來。
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