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宿》第三章:破土之聲
卡車再次停在落椿旅館門前時,引擎的轟鳴被更大的噪音吞沒。大野帶來的施工隊正用沖擊鉆拆著大堂的舊地板,水泥碎屑混著灰塵在光柱里翻飛,那股甜膩的霉味被粉塵掩蓋,卻像附骨之疽般鉆進鼻腔深處。
“都精神點!” 大野戴著防塵口罩,聲音悶得像從鐵皮桶里傳出來,“三天內(nèi)必須把一樓清出來,佐藤說了月底要試營業(yè)?!?/p>
健太額頭上貼著紗布,正指揮工人搬腳手架。他看見我和里美下車,扯掉口罩露出個刻意爽朗的笑:“早??!今天保證讓這地方換個樣?!?/p>
里美沒接話,她盯著旅館的屋檐,那里不知何時多了只烏鴉,正歪著頭啄食瓦縫里的枯草。烏鴉的黑眼珠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兩顆凝固的血珠。
悟背著沉重的設(shè)備箱,無人機在他肩頭嗡嗡作響?!白蛲硇迯?fù)了存儲卡?!?他推了推眼鏡,鏡片上沾著灰塵,“拍到些奇怪的頻率波動,像是……” 他頓了頓,“某種電子噪音,規(guī)律得不像自然形成。”
“管它什么噪音,先把電路換了。” 健太拍著他的后背往屋里走,“你不是說要裝智能照明?趕緊弄,我可不想再摸黑摔跟頭。”
我跟在后面踏入大堂,沖擊鉆的震感順著腳底爬上來,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工人們戴著安全帽穿梭往來,錘子砸在木板上的悶響、金屬摩擦的尖嘯、大野的呵斥聲混在一起,形成一道密不透風(fēng)的聲墻。
可就在這震耳欲聾的喧囂里,我突然聽見一聲極輕的刮擦聲,從雪見之間的方向傳來。
像指甲劃過朽木,帶著種黏膩的濕意。
我猛地轉(zhuǎn)頭,那間房的門虛掩著,障子紙破洞處黑黢黢的,像有人在里面窺視。
“遙?” 里美碰了碰我的胳膊,她的指尖比昨天更涼,“發(fā)什么呆?健太讓我們?nèi)デ鍌}庫?!?/p>
倉庫在旅館最東側(cè),緊挨著湯殿。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更濃重的腥氣撲面而來,不是霉味,而是像生銹的鐵器泡在水里的味道。
“這什么鬼地方?!?里美捂著口鼻后退半步,“比昨天那間儲物間還難聞?!?/p>
倉庫里堆著廢棄的洗浴設(shè)備,鑄鐵浴缸的邊緣生著褐色的銹,排水孔被一團糾結(jié)的頭發(fā)堵住,黑得發(fā)亮。角落里立著幾個木箱,上面印著昭和四十九年的字樣,鎖扣早已銹死。
“先把這些箱子搬到外面去?!?我拿起墻角的撬棍,金屬柄上覆著層滑膩的灰,“說不定里面有能用的東西。”
第一個箱子被撬開時,灰塵嗆得人睜不開眼。里面裝著些舊毛巾,布料早已硬得像紙板,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油光。里美捏著毛巾角抖了抖,一縷黑發(fā)從布團里掉出來,落在滿是灰塵的地上,竟顯得異常鮮活。
“扔了吧?!?她的聲音發(fā)緊,“看著惡心?!?/p>
第二個箱子里是堆破損的瓷器,茶碗的碎片上沾著深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跡。我正要用撬棍把碎片扒開,手腕突然被什么東西勾住 —— 是段從箱底伸出來的麻繩,繩結(jié)處纏著塊碎布,上面繡著半朵山茶花。
“小心!” 里美突然拽了我一把,我踉蹌著后退,看見剛才站的地方,地板縫隙里正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被撬棍戳破的傷口在滲血。
沖擊鉆的聲音恰在此時停了,整個旅館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倉庫里回蕩,還有…… 從湯殿方向傳來的滴水聲,啪,啪,節(jié)奏慢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怎么回事?” 健太的聲音在走廊里響起,帶著不耐煩,“怎么停了?”
大野罵罵咧咧地走過來,安全帽歪在腦袋上:“沖擊鉆燒了,這破地方的電路比蜘蛛網(wǎng)還亂?!?他看見倉庫門口的我們,皺起眉頭,“你們在這兒干嘛?趕緊清東西?!?/p>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的黑發(fā)時頓了頓,隨即用腳碾了碾:“哪來的垃圾?趕緊掃了?!?/p>
就在這時,雅也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我們沖出去,看見他倒在走廊里,腳手架壓在腿上,額頭撞在臺階角,血順著臉頰往下流。
“怎么搞的?” 大野沖過去搬開腳手架,雅也的褲腿被劃開道口子,傷口處的皮肉翻卷著,泛著不自然的青黑色。
“剛才…… 剛才有人推了我一把?!?雅也疼得齜牙咧嘴,眼神卻異常驚恐,“從后面,冰涼的手……”
“胡說八道什么!” 健太吼道,“這里除了我們還有誰?”
雅也還想爭辯,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痰里帶著血絲。他指著天花板,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那里的橫梁上,不知何時垂下了一縷縷黑發(fā),像蛛絲般在氣流里輕輕晃動。
“別他媽嚇自己了。” 大野罵了句,招呼工人把雅也抬到外面的卡車里,“先送醫(yī)院,剩下的人繼續(xù)干活!”
工人們面面相覷,沒人動。剛才還喧鬧的旅館,此刻安靜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
“都愣著干嘛?” 大野提高了音量,可聲音里的底氣明顯不足,“這點小事就嚇破膽了?”
一個年輕工人突然扔下工具:“野哥,這地方邪門得很,我不干了?!?他說著就往門口跑,其他人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往外走。
“喂!你們 ——” 健太想攔,卻被大野拉住。
“讓他們走?!?大野的聲音低沉,“剩下的我們自己來?!?/p>
工人們走后,旅館里再次陷入寂靜,只剩下湯殿方向的滴水聲,比剛才更清晰了。
“現(xiàn)在怎么辦?” 里美緊緊抓著我的胳膊,她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
健太咬著牙沒說話,轉(zhuǎn)身撿起地上的錘子,猛地砸向旁邊的障子門。紙門碎裂的聲音在空曠的旅館里回蕩,露出后面黑暗的房間。
“還能怎么辦?繼續(xù)干!” 他的聲音帶著種破釜沉舟的瘋狂,“都投資這么多了,難道半途而廢?”
悟突然 “啊” 了一聲,他舉著平板,屏幕上顯示著詭異的波形圖:“頻率又出現(xiàn)了,這次…… 這次像是人聲。”
他把音量調(diào)大,一陣嘈雜的電流聲里,隱約能聽見個女人的低語,含混不清,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戚。
“是錯覺?!?健太猛地搶過平板扔在地上,屏幕瞬間裂開,“都是他媽的錯覺!”
他的反應(yīng)太過激烈,我們都愣住了。陽光從破窗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紗布邊緣的皮膚,泛著和雅也傷口一樣的青黑色。
“我去湯殿看看?!?大野突然開口,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他拿起工具箱,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向走廊盡頭,“那里的排水系統(tǒng)得先弄好?!?/p>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湯殿的門被推開時,傳來一聲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隨即又被滴水聲覆蓋。
啪,啪,啪。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輕輕叩擊著浴缸的底部。
里美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遙,我們走吧,這地方不能待了。”
健太還在那里發(fā)愣,盯著地上碎裂的平板,肩膀微微顫抖。
悟蹲下身,試圖撿起平板碎片,手指碰到屏幕時突然縮回,像是被燙到一樣:“屏幕…… 屏幕是涼的,像冰一樣?!?/p>
我看向雪見之間的方向,那扇虛掩的門不知何時被關(guān)上了。門縫里滲出一縷極細的黑氣,像蛇一樣在地板上蜿蜒爬行,朝著健太的方向。
而在那緊閉的門后,我仿佛又聽見了那聲音,指甲刮擦著木板,一下,又一下,比昨天更清晰,帶著種迫不及待的渴望。
破土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某些沉睡的東西,正在朽木深處,緩緩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