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小雨下了三日,盛墨蘭的眉頭就沒舒展過。
梁晗昨日又遣人遞了帖子,約她去城外的別院小聚,她看著那燙金的帖子,竟第一次覺得心煩——腦子里總盤旋著那人在玉清觀說的那句“你到底要什么”,攪得她連描眉的心思都沒了。
“小姐,再不出門透透氣,怕是要悶出病來?!?/p>
露種捧著件月白披風進來。
“林小娘說,三公子的筆墨快用罄了,讓您去臨書閣挑些新的回來,就當是散散心?!?/p>
盛墨蘭望著窗外濕漉漉的芭蕉葉,嘆了口氣。
也好,總比悶在房里胡思亂想強。
臨書閣的木樓梯被往來的腳步踩得吱呀響。
盛墨蘭剛上二樓,就聽見南邊的角落里傳來翻動書頁的輕響。
她原想徑直上三樓,眼角余光卻瞥見個熟悉的身影——石青色長衫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不是那日在東市、玉清觀遇見的男子是誰?
更讓她訝異的是,他面前堆著的竟全是話本子,什么《西廂記》《牡丹亭》,甚至還有幾本封皮花哨的市井傳奇。
他看得入神,眉頭時而蹙起,時而舒展,嘴角還跟著情節(jié)輕輕動,倒比考場里的考生還專注。
盛墨蘭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那男子猛地抬頭,見是她,眼里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又漾起笑意。
“這位姑娘?這可真是……緣分不淺。”
“公子倒是好興致?!?/p>
盛墨蘭走到他桌前,掃了眼那些話本子,“寒窗苦讀的書生,竟對著這些‘閑書’這般上心?”
“閑書里才有真學問。”
他拿起本《玉簪記》,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
“姑娘要不要聽聽?五兩銀子,我給您講個比話本子還真的故事。若是不值,我原數(shù)奉還。”
盛墨蘭想起上次他在玉清觀說的那些話,心里一動,解下腰間的荷包遞過去。
“我倒要聽聽,什么故事值五兩銀子?!?/p>
他接過荷包掂了掂,笑意更深了。
“在下賈銘,西貝賈,銘記于心的銘。先謝過姑娘賞銀。”
盛墨蘭微微頷首:“賈公子請講。”
“從前江南有位蘇姑娘,生得極美,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比男人還風骨,插的瓶花能讓畫師追著畫三天,就連繡帕上的纏枝蓮,都比別家多三分靈氣。”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種奇異的穿透力,把蘇婉初嫁入京城世家的風光說得活靈活現(xiàn)——老太太壽宴上一首《蟠桃頌》驚艷四座,妯娌間分的繡品讓最挑剔的大夫人都點頭,嫡次子更是把她寵得如珠如寶,說府里的俗物都配不上她的雅致。
盛墨蘭聽得入了神,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可后來呢?”她忍不住問。
賈銘的語氣沉了沉。
“后來祭祖,族中長老問起顧家先祖永樂年間任御史時的功績,蘇姑娘卻只記得詩集中‘風調(diào)雨順’的句子,被斥‘連祖宗根基都記不住’;
年底管賬,她把祭器銀子挪去買了株綠梅,說‘祖宗見了會歡喜’,卻不知那是族中定死的規(guī)矩錢,被大夫人拿著賬本堵在院里訓了兩個時辰?!?/p>
他頓了頓,看著盛墨蘭的眼睛:“最要緊的是,顧家卷入黨爭,嫡次子與幕僚議‘新黨要裁撤江南織造’,蘇姑娘竟笑著說‘裁了才好,我的云錦裙更金貴’——她不知,江南織造是顧家的根基,多少族人靠著吃飯。”
盛墨蘭的指尖猛地發(fā)涼。
蘇婉的詩、花、繡,不正是她引以為傲的東西?
可蘇婉栽跟頭的地方——不懂家族歷史、不會管賬、看不懂朝堂利害——恰恰是她從未放在心上的“俗事”。
“結(jié)局呢?”她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沒被休,卻被奪了管家權(quán)?!?/p>
賈銘合上話本子,“嫡次子納了個小吏家的妾室,那女子容貌平平,卻能背出顧家三代功績,看得懂賬本,甚至能說‘水患當以工代賑,正是立威的機會’?!?/p>
書鋪里的銅壺滴漏“滴答”響著,盛墨蘭覺得那些水珠仿佛滴在心上。
她一直以為,才情美貌是敲開朱門的鑰匙,卻沒想過,門里的風雨,遠不是這些能抵擋的。
“所以,”
賈銘的聲音輕得像風。
“世家過日子,不是比誰的花插得巧,是比誰在天塌下來時,知道該往哪處撐柱子?!?/p>
盛墨蘭猛地站起身,指尖捏著帕子,指節(jié)泛白:“多謝賈公子賜教,這五兩銀子,值。”
她幾乎是逃著離開的,走到樓梯口時回頭望了一眼,見賈銘還坐在那里,手里把玩著那本《玉簪記》,眼神深邃得像江南的湖。
回到林棲閣時,露種見她臉色發(fā)白,忙問:“小姐怎么了?”
盛墨蘭搖搖頭,走到窗邊看著雨停后的天空。
賈銘的話像根針,扎破了她對“高嫁”的幻想——她有的那些,不過是朱門里的錦上花,卻遠非能抵擋住風雨的頂梁柱。
“露種,”
她忽然開口,“你說,梁公子家里的根基在哪里?他父親在朝堂上,站在哪一邊?”
露種被問得一愣:“小姐問這些做什么?”
盛墨蘭沒回答,只是望著天邊的云。
她好像有點明白,那人說的“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臨書閣里,金熙看著盛墨蘭匆匆離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
財寶從外面進來,手里拿著包剛買的糖糕:“少爺,這四姑娘好像被您說動了?”
“是她自己聰明?!?/p>
金熙把五兩銀子揣進懷里,掂了掂,“能聽懂話外音,不算笨。”
“那您這故事……”
“半真半假。”
金熙拿起那本《玉簪記》,“不過是把幾戶人家的事揉在了一起?!?/p>
他頓了頓,眼里閃過一絲復雜,“就怕她太聰明,反倒更難選?!?/p>
財寶沒聽懂,只把糖糕遞過去:“那您還盯著她看?”
金熙咬了口糖糕,甜得發(fā)膩:“看她能不能選出條不一樣的路來?!?/p>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那些攤開的話本子上,把“才子佳人”的字映得發(fā)亮。
可金熙知道,真正的人生,從來比話本子要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