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傾瀉在百年商行陳氏老宅那高聳的青磚門樓上,將飛檐翹角洗刷得一片模糊。檐下懸掛的燈籠在狂風里瘋狂搖曳,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石階上投下跳躍不定、形如鬼魅的影子。
我,林淵,裹在濕透的雨衣里,立在緊閉的朱漆大門前。冰涼的雨水順著脖頸往里鉆,激得人一個哆嗦??诖?,那方家傳的黃銅羅盤正隔著布料,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帶著焦躁意味的震顫。指針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撥弄,在盤面上瘋狂地左右突跳,毫無規(guī)律可言。指尖拂過盤面,那急促的震動感順著指骨直沖腦門,帶來一陣不祥的眩暈。
風水師的信物,正以最激烈的方式,向我示警。
“吱呀——”
沉重的門軸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大門拉開一道縫隙。門房老李頭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從門縫里探出來,慘白如紙,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無法掩飾的恐懼。他嘴唇哆嗦著,聲音像是從漏風的破風箱里擠出來:
“林…林先生!您可算…可算來了!快!快進去!出大事了!”他語無倫次,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屏風…那屏風…它…它吃人了!老爺他…老爺他沒了!”
“吃人?”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羅盤的震顫更甚。老宅的風水格局我曾看過,雖因年代久遠有些衰敗之氣,但核心的“藏風聚水”之勢仍在,尤其那面鎮(zhèn)宅的九龍紫檀屏風,更是氣運凝聚的關鍵樞紐,怎會生出如此兇邪之變?我反手穩(wěn)住老李頭顫抖的手臂,“李伯,別慌,說清楚,陳老板怎么了?”
“老爺…老爺死在議事廳了!就在那九龍屏風跟前!那樣子…那樣子太嚇人了!”老李頭的聲音帶著哭腔,整個人篩糠似的抖著,雨水順著他的蓑衣邊緣淌下,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渾濁的水洼。
再追問細節(jié)已是徒勞,恐懼徹底攫住了這個老人。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羅盤帶來的心悸和那沉甸甸的不祥預感,用力推開那扇仿佛重逾千斤的朱漆大門。
“帶路!”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濃得化不開的陰冷潮濕氣息撲面而來,混合著老木頭、陳年灰塵、還有某種若有若無的、如同鐵銹般的腥甜氣味。廊下的氣死風燈光線昏沉,勉強照亮腳下濕滑的青磚路。雨水從瓦檐匯成渾濁的水線,嘩啦啦地砸落在庭院里幾口半滿的青石大缸中,發(fā)出空洞而單調的回響,更襯得整座宅院死寂沉沉,仿佛一座巨大的、被水淹沒的墳墓。
老李頭佝僂著背,像一道飄忽的灰影,引著我穿過重重疊疊的回廊。雨聲、水缸的滴水聲、我們濕透鞋履踩在磚石上的啪嗒聲,在這寂靜里被無限放大,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議事廳那兩扇厚重的雕花木門緊閉著,門前卻已無聲地立著幾個人影。
為首的是陳啟山的長孫,陳立軒。他穿著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裝,肩頭卻被雨水洇濕了一片深色。他約莫三十歲,面容清俊,只是此刻臉色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薄薄的嘴唇緊抿著,透著一股強行壓抑的驚惶和悲憤。他身邊站著一位穿著素雅旗袍的年輕女子,是陳啟山的二女兒陳雪。她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雙手緊緊絞著一方素白的手帕,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在微微顫抖。兩人身后,幾個穿著統(tǒng)一制服的仆人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臉上都帶著驚魂未定的茫然。
“林先生!”陳立軒看見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跨前一步,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激動,“您一定要救救陳家!救救我們!爺爺他…他死得不明不白!是風水殺局!一定是有人布下了歹毒的風水殺局害死了爺爺!”他猛地指向那緊閉的議事廳大門,仿佛那門后藏著擇人而噬的妖魔,“爺爺他…就倒在九龍屏風前面!胸口…胸口…”
他似乎被那恐怖的景象噎住,后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只是大口喘著氣,眼中布滿血絲,胸膛劇烈起伏。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目光掃過他因激動而扭曲的臉,又落在一旁始終沉默不語的陳雪身上。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飛快地抬起眼,那眼神像受驚的小鹿,里面混雜著深切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就在與我對視的剎那,她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要指向某個方向,卻又猛地攥緊了手帕,重新低下頭去。
“開門?!蔽覍κ卦陂T邊的兩個健壯男仆沉聲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沉重的門軸再次呻吟著,向內緩緩打開。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令人作嘔的氣味瞬間沖了出來!那是濃稠的血腥味、陳年檀香的煙氣、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什么東西正在急速腐敗的甜膩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惡臭。
議事廳內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將慘白的光線灑滿每一個角落,反而更添一種冰冷的詭異感。廳堂極其寬敞,陳設著紅木桌椅,墻上掛著古畫,無不彰顯著百年商行的底蘊。然而,此刻所有的富麗堂皇都被廳堂正中央的景象徹底擊碎。
一面巨大無比的紫檀木屏風,巍然矗立在主座之后。屏風通體烏黑,油潤光亮,歷經百年時光的摩挲,木質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如玉的質感。屏風之上,九條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的虬龍,以浮雕和陰刻相結合的方式盤踞纏繞。它們或昂首向天,或探爪攫云,或怒目圓睜,鱗甲須爪纖毫畢現(xiàn),一股磅礴的威壓之氣撲面而來。這正是陳家的鎮(zhèn)宅之寶,象征著九五至尊、聚攏八方財氣的九龍屏風。
然而,就在這象征著無上尊榮與財富的九龍屏風之下,陳氏商行如今的掌舵人,陳啟山,仰面倒在地上。
他的身體扭曲成一個極不自然的姿勢,四肢攤開,頭顱微微歪向一側,臉上凝固著一種極致的驚駭與痛苦。一雙眼睛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屏風上方,瞳孔里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烙印其中。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胸口的衣襟。那里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裂口,露出的皮肉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無比的印記!那印記呈不規(guī)則的弧狀,邊緣銳利,帶著細微的鋸齒般的凸起,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肉翻卷,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怖的青紫色,仿佛被什么巨大而鋒利的獸齒狠狠咬噬過,留下了致命的創(chuàng)傷。更詭異的是,這齒痕的形狀、大小,竟與屏風上其中一條怒張龍口里,那枚最為突出的獠牙浮雕——驚人地吻合!
鮮血,暗紅粘稠,浸透了他身下的名貴波斯地毯,形成一大片令人心悸的深色區(qū)域。濃烈的血腥味就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與屏風本身散發(fā)出的、原本應是莊重肅穆的古老檀木香氣和淡淡的漆味混合,再被議事廳里沉悶的空氣一蒸騰,便成了那令人頭暈目眩、幾欲作嘔的死亡氣息。
我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去看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和那猙獰的傷口。羅盤在口袋里瘋狂地跳動,指針幾乎要跳出盤面。我緩緩將它掏出,托在掌心。黃銅的盤面在慘白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中央的天池里,磁針如同瘋魔一般,高速地、毫無規(guī)律地亂轉,時而逆旋,時而震顫,發(fā)出細微卻刺耳的“嗡嗡”聲。
這不僅僅是兇煞之地,更是一種…活物般的怨毒磁場!羅盤在哀鳴。
我小心翼翼地邁步,鞋底踩在浸透了血的地毯上,發(fā)出一種令人不適的“噗嗤”聲。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整個現(xiàn)場。
地毯上除了陳啟山的尸體和那大灘血跡,靠近屏風基座的地方,散落著幾點極其細微的、近乎被忽略的深褐色粉末,像是某種香灰,又帶著點奇異的金屬光澤。陳啟山倒下的位置,正前方幾步遠處,那張沉重的紫檀木太師椅翻倒在地,一只椅子腿似乎有被猛烈撞擊的痕跡,漆面碎裂。
我蹲下身,屏住呼吸,仔細查看那幾點粉末。指尖捻起一點,觸感微澀,帶著極淡的硫磺和鐵銹混合的氣味。這絕不是尋常香灰。目光再投向那巨大的九龍屏風,屏風本身似乎并無肉眼可見的損傷,但那九條龍的眼睛…在燈光的映照下,尤其是最靠近尸體那條張牙舞爪、口中獠牙正對著下方陳啟山尸體的怒龍,它的眼睛似乎…過于幽深了?那鑲嵌的黑色玉石龍睛,仿佛兩個深不見底的漩渦,隱隱透著一股吸噬人心的寒意。
“林先生!”陳立軒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焦慮,他在門口不敢進來,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大廳里回蕩,“您看!您看到了嗎?!這絕不是意外!是煞!是有人用邪術催動了屏風的煞氣!爺爺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才被滅口!您一定要找出兇手!找出那個布下殺局的人!”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眼中除了悲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于尋求認同的迫切。
“立軒,冷靜點!”陳雪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拉住陳立軒的胳膊,“別打擾林先生…查…查看?!?/p>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一道極其輕微的視線落在我的背上。極其短暫,如同羽毛拂過,瞬間又消失無蹤。我猛地回頭,目光掃向門口聚集的人群。仆人們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陳立軒正沉浸在悲憤中,陳雪則擔憂地看著她的兄長。似乎沒有人剛才在看我。
是我的錯覺?還是…那道目光的主人,隱藏得極深?
口袋里的羅盤,依舊在瘋狂地跳動,指針死死地指向那面巨大、威嚴、此刻卻散發(fā)著無盡兇邪之氣的九龍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