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指尖都有些發(fā)麻。沈晏，沈家那個幾乎被遺忘的庶子，他到底想干什么？送藥，點破父親的傷情，還說什么交易。這感覺就像走在平地上，突然被人從背后推了一把，踉蹌著差點摔倒，卻發(fā)現(xiàn)推你的人遞過來一根拐杖，還問你愿不愿意合伙開個拐杖鋪子?；闹?，又讓人不得不警惕。
母親臉色凝重，把那截血竭藤反復(fù)看了又看?！斑@藥……若真如他所言對癥，倒是個大人情。只是沅兒，”她抬眼，目光銳利，“沈家如今與我們已是這般局面，他一個庶子，能翻起什么浪？又圖你什么？”
是啊，圖我什么？我陳家嫡女的身份？可沈家剛用那樣可笑的理由退了親，等于當(dāng)眾扇了我們一記耳光。圖我背后的助力？父親雖在朝中，但沈家此舉已是公然撕破臉。圖我這個人？呵，我跟他連話都沒說過幾句。腦子里亂糟糟的，委屈、憤怒、不甘，還有一絲被這意外攪動的好奇心，像幾股麻繩擰在一起。
“母親，我想去?！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簦认胂笾幸?zhèn)定，“不管他圖什么，至少他遞了梯子過來。我們陳家，總不能白白咽下這口氣。去看看他想談什么交易，總比坐在這里猜疑強?！蔽翌D了頓，補充道，“況且，他送來的藥，若真對父親有用，這份情，我們得認?！?/p>
母親沉默片刻，最終緩緩點頭?！耙埠?。多帶些人手，就在城南靜思茶舍，光天化日之下，諒他也不敢如何。秋雁，”她轉(zhuǎn)向我的貼身侍女，“你跟著姑娘，機靈點。”
秋雁立刻應(yīng)聲：“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寸步不離?！?/p>
接下來的兩天，府里氣氛壓抑。父親回來證實了那血竭藤確實對癥，他服下后，氣色竟真的好了些。這讓我對沈晏的疑竇更深了。他一個“病弱”庶子，哪來的門路弄到這種秘藥？又為何偏偏在這時候送到我手上？這交易，恐怕沒那么簡單。
沈晏放下手中的密報，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陳府的反應(yīng)，在他意料之中。陳沅那姑娘，果然不是只會哭哭啼啼的閨閣弱質(zhì)。憤怒，不甘，還有那點被挑起的好奇心，都是他想要的引子。
“公子，陳姑娘那邊應(yīng)下了，三日后靜思茶舍。”心腹隨從沈安低聲稟報。
“嗯?！鄙蜿虘?yīng)了一聲，目光落在窗外。侯府這潭死水，是時候攪一攪了。他那好大哥沈昀，仗著嫡長子的身份和侯爺?shù)钠珢郏惺略桨l(fā)張狂。這次退婚，表面是八字不合，實則是沈侯爺見風(fēng)使舵，急于撇清與立場漸顯的陳家的關(guān)系，好向新主子表忠心。愚蠢。陳家根基深厚，陳閣老簡在帝心，豈是那么容易就被扳倒的？沈昀父子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的風(fēng)向，卻忘了朝堂之上，風(fēng)云瞬息萬變。
他沈晏蟄伏多年，裝病示弱，被放逐在外，等的就是一個機會。陳沅，就是這盤棋上，他精心挑選的那顆關(guān)鍵棋子。她背后的陳家，她嫡女的身份，她此刻的處境和心緒，都恰到好處。他要的，從來不是什么兒女情長，而是借她之手，撬動沈府這腐朽的門庭，為自己謀一條通天之路。
至于那血竭藤？不過是投石問路的一點誠意。陳閣老的傷，他自有渠道知曉。這世上，只要有心，又肯付出代價，沒什么消息是探聽不到的。他沈晏別的沒有，耐心和隱忍，從來不缺。
“沈安，”他淡淡吩咐，“茶舍那邊，按計劃布置。我要確保，萬無一失?！?/p>
“是，公子?！鄙虬差I(lǐng)命退下。
沈晏重新拿起書卷，心思卻已不在書上。陳沅……希望她，不要讓他失望才好。這場交易，他勢在必得。
三日轉(zhuǎn)瞬即過。出門前，我對著鏡子仔細理了理衣裙。鏡中的少女，眉眼間少了些往日的飛揚跳脫，多了幾分沉靜，甚至是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銳利。退婚的打擊像一場急雨，澆滅了表面的熱鬧，卻也沖刷出底下更堅硬的東西。沈晏，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我陳沅，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靜思茶舍二樓雅間“松濤”，清幽僻靜。我?guī)е镅愫蛢蓚€健壯的仆婦推門而入時，沈晏已經(jīng)在了。
他坐在窗邊的位置，穿著一身半舊的靛青長衫，身形略顯單薄，臉色是一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伤谋臣雇Φ煤苤?，眼神平靜無波，看過來時，既無討好也無輕視，只有一種近乎淡漠的坦然。這氣質(zhì)，跟他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嫡兄沈昀，截然不同。
“陳姑娘，請坐?！彼质疽?，聲音不高，帶著點清冷，卻吐字清晰。
我依言坐下，隔著茶桌打量他。他比記憶中高了些，也瘦，但那雙眼睛……深得像古井，讓人看不透底。
“沈二公子，”我開門見山，懶得繞彎子，“藥，我父親用了，確有奇效。這份情，陳家記下了。現(xiàn)在，說說你的交易吧?！蔽野涯菑垖懼s的紙輕輕放在桌上，“你想要什么？又能給我什么？”
沈晏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動作不疾不徐?！瓣惞媚锼臁！彼畔虏璞?，目光直視過來，“我想要的東西，對姑娘而言，或許只是舉手之勞。而我能給姑娘的，是沈昀欠你的那份公道，以及，讓沈家為今日的輕慢，付出代價。”
公道？代價？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是為這個！他要對付沈家？對付他自己的父兄？
“沈二公子，”我微微瞇起眼，“你這話，我可聽不太明白。你姓沈，是沈家的兒子?！?/p>
沈晏嘴角那抹極淡的弧度又出現(xiàn)了，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皟鹤?？或許吧。但在沈侯爺和沈大公子眼里，我大概只是個礙眼的物件，或者，連物件都不如?！彼D了頓，語氣依舊平靜，“陳姑娘，明人不說暗話。沈家退婚，并非什么八字不合，而是陳閣老在立儲一事上的立場，讓沈侯爺覺得，陳家成了拖累，急于切割罷了。他們今日能因‘八字不合’棄你如敝履，他日若風(fēng)向再變，難保不會做出更不堪之事?！?/p>
他的話像針，精準(zhǔn)地刺中了我心底最深的疑慮和憤怒。我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緊。
“所以呢？”我強迫自己冷靜，“你想借我的手，報復(fù)沈家？我憑什么信你？又憑什么幫你？”我陳家就算一時受挫，也輪不到一個沈家庶子來指點江山。
“不是幫我，”沈晏糾正道，“是合作。各取所需。”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力，“姑娘想要公道，想要沈家為他們的背信棄義付出代價，我可以幫你做到。而我想要的，不過是姑娘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幫我一個小忙，一個絕不會損害陳家利益，甚至可能對陳家有益的小忙。比如，”他目光微閃，“在沈家內(nèi)部，換一個更‘懂事’、更懂得尊重陳家的人，來主事?！?/p>
換人主事？他想取代沈昀？甚至……沈侯爺？這個念頭讓我心頭劇震。他好大的野心！
“沈二公子，”我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哪怕一絲虛偽或瘋狂，卻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你這交易，聽起來像是空手套白狼。我?guī)湍闵衔?，你才可能給我所謂的‘公道’。若你失敗了呢？我豈不是白白得罪了沈家，還落得個勾結(jié)庶子、圖謀不軌的名聲？”
沈晏笑了，很淺，卻讓他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生氣?！肮媚镱檻]的是。所以，我會先拿出我的誠意?！彼麖男渲腥〕鲆幻缎∏傻挠≌?，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這是京城‘匯通’錢莊的印信。里面存著五萬兩銀子，隨時可以憑此印信和姑娘的手令支取。算是我預(yù)付的‘定金’?！?/p>
五萬兩？！我瞳孔微縮。這絕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一個不受寵的庶子，哪來這么多錢？
“這錢……”我遲疑地問。
“姑娘放心，”沈晏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來路干凈，絕無后患。這只是第一份誠意?！彼栈厥?，靠回椅背，“至于姑娘擔(dān)心的失敗……我沈晏既然敢坐在這里跟姑娘談，自然有幾分把握。退一萬步說，即便不成，這筆錢，也足夠姑娘做很多事了。比如，讓沈家退婚的理由，在京城里變得不那么‘好聽’。”
我明白了。他不僅要錢，還要輿論。這五萬兩，既是他的實力證明，也是逼我下注的籌碼。收下，就等于默認了這場交易。不收……難道就任由沈家這樣欺辱？
我看著那枚小小的印章，又看看對面那個蒼白卻眼神銳利的青年。心跳得有些快。這感覺，像是在懸崖邊行走，明知危險，卻忍不住想看看對面的風(fēng)景。
“沈二公子，”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你的‘誠意’，我看到了。但這件事，關(guān)系重大。我需要時間考慮?！?/p>
沈晏似乎并不意外，點了點頭：“自然。三日后，還是這個時辰，這個地方，我靜候姑娘佳音?！彼酒鹕?，微微頷首，“告辭?！?/p>
他離開得干脆利落，留下我和秋雁，對著桌上那枚小小的印章，還有滿心的驚濤駭浪。
五萬兩……換一個可能扳倒沈家的機會？還有他口中那個“更懂事”的沈家主事人？這交易，是刀尖舔蜜，還是絕處逢生？我捏緊了手心，第一次覺得，這個叫沈晏的人，或許真的能攪動這京城的風(fēng)云。而我，該不該踏入這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