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縫隙再隱秘,也終究存在于現(xiàn)實的地表之下。
外界的風雨,總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滲入。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后,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
放學鈴剛響,天空就陰沉得如同倒扣的鍋底。
林遠和余春曉默契地加快腳步,奔向防空洞。剛鉆進洞口,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砸了下來,很快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將洞口遮蔽。
洞里比平時更暗,也更潮濕,泥土的氣息混合著雨水的腥味。
余春曉熟練地點燃兩支蠟燭,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干燥的空間。她攤開作業(yè)本,繼續(xù)畫那幅未完成的藤蔓圖,鉛筆的沙沙聲在雨聲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
林遠靠墻坐著,聽著外面滂沱的雨聲,莫名有些心慌。
他掏出那顆“晚霞”玻璃珠,在掌心反復摩挲,冰涼的觸感稍稍安撫了他。洞頂似乎有細微的水珠滲出,在燭光下像緩慢爬行的銀色蟲子。
突然,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幾個男孩粗魯?shù)逆倚徒辛R聲,穿透了雨幕!
“媽的,這鬼天氣!”
“快!那邊有個洞!”
“操,真臭!什么鬼地方?”
林遠和余春曉的身體瞬間僵住。
燭光猛地跳躍了一下,映出兩人眼中同樣的驚懼。是學校里那幾個出了名難纏的高年級男生!他們顯然也是被暴雨逼進來避雨的。
腳步聲和喧嘩聲越來越近,手電筒的光柱胡亂地掃射進來,刺破了洞內的昏暗。三個濕漉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洞口,罵罵咧咧地擠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叫王強的胖子,一臉橫肉,校服胡亂地敞著。
他一眼就看到了洞里的燭光和兩個縮在角落的身影。
“喲呵!我當是誰呢?”王強用手電筒光直接照在林遠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這不是咱們班的‘小耗子’嗎?躲這兒干嘛呢?偷東西?”他故意拔高聲音,引來同伴不懷好意的哄笑。
林遠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謶窒癖涞某彼查g淹沒了他,攥著玻璃珠的手心全是冷汗。他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縮進墻壁里,像往常一樣消失。
“還有個小丫頭片子?”另一個瘦高個男生用手電照向余春曉,光束落在她攤開的畫本上,“畫的什么鬼東西?丑死了!”他伸腳就要去踢散在地上的畫本。
“別動!”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度,瞬間壓過了雨聲和男生的哄笑。
是余春曉。
她猛地站了起來,小小的身體擋在畫本前面。
她沒有看那幾個男生,目光直直地盯著那只伸過來的腳,眼神像淬了冰的玻璃,清澈而銳利。
洞內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雨聲嘩嘩作響。
搖曳的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讓她稚嫩的臉龐帶上了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凜然。
伸腳的男生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鎮(zhèn)住了,動作僵在半空。
王強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一把推開同伴,上前一步,龐大的身軀幾乎籠罩住余春曉瘦小的身影:“小丫頭片子還挺橫?這破洞是你家的?”
余春曉沒有后退,仰著頭,迎著他兇狠的目光。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濕冷的空氣里:“不是誰家的。但我們先來的。”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王強濕透的、沾滿泥漿的褲腿,“你們要避雨,可以。別碰我們的東西?!?/p>
“媽的!”王強被徹底激怒了,他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zhàn),尤其還是被一個不起眼的小女生。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推搡余春曉。
就在這一剎那,一直僵在原地的林遠,腦子“嗡”的一聲。
余春曉在防空洞里說過的話——“攥緊它”、“感覺它的硬”、“跑不是認輸”——像電流一樣瞬間擊穿了他的恐懼。
他不能讓她被打!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憤怒和保護欲的蠻力猛地沖上頭頂!
“不準碰她!”
林遠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變形,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像一顆被點燃的小炮彈,猛地從地上彈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撞向王強那肥胖的腰側!
“哎喲!”王強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手電筒“哐當”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光柱亂晃。
“操!小耗子反了天了!”另外兩個男生反應過來,立刻撲了上來。
混亂瞬間爆發(fā)。
拳頭、腳踢、咒罵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林遠根本不是對手,很快被掀翻在地,背上、肚子上挨了好幾下,疼得他蜷縮起來。
但他始終死死咬著牙,沒有求饒,只是用胳膊護著頭臉。
混亂中,他聽到余春曉焦急的聲音:“林遠!跑!快跑出去喊人!”
就在這時,一陣更大的動靜從洞口傳來,伴隨著一個成年男人粗獷的怒喝:“干什么呢!小兔崽子!誰在里面打架?!”
是廠區(qū)附近的值班老張頭!
他大概是被吵鬧聲引來的。
王強幾人一聽大人的聲音,頓時慌了神?!翱炫?!”不知誰喊了一聲,三人也顧不上再打,手忙腳亂地撿起手電,像受驚的老鼠一樣倉皇擠出洞口,瞬間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老張頭打著手電進來,看到倒在地上的林遠和站在旁邊、臉色發(fā)白卻緊抿著嘴唇的余春曉,又看了看狼藉的地面和滾落的蠟燭,嘆了口氣:“又是你們幾個小崽子!沒傷著吧?”
林遠掙扎著坐起來,嘴角破了,火辣辣的疼,衣服上沾滿泥水。
他搖搖頭,第一眼看向余春曉。她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后快步走到林遠身邊,蹲下來,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掉他嘴角的血跡。她的手指冰涼,動作卻很輕。
“還能走嗎?”老張頭皺著眉問。
“能。”林遠吸了口氣,忍著疼站起來。
余春曉扶住他一只胳膊。
“趕緊回家去!以后少來這種鬼地方!”老張頭嘟囔著,用手電給他們照著路,直到他們走出洞口。
雨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滾燙的臉上,讓疼痛更加清晰。
林遠一瘸一拐地走著,余春曉緊緊扶著他,小小的身體支撐著他一部分重量。
兩人都沒說話,沉默地走在泥濘的小路上。劫后余生的心悸和身上的疼痛交織在一起。
快到分岔路口時,林遠停下腳步,從濕透的口袋里摸出那顆“晚霞”。玻璃珠沾了泥水,但中心的金紅紋路在灰暗的天光下依然倔強地亮著。
他攤開手掌,珠子安靜地躺在掌心。
“它還在?!绷诌h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點鼻音。
余春曉看著他掌心的珠子,又看看他青腫的嘴角和倔強的眼神,緊繃的小臉終于緩和下來。
她輕輕點了點頭,嘴角彎起一個很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嗯。它在。”她說。
那一刻,林遠覺得身上的傷似乎沒那么疼了。
他攥緊了珠子,也攥緊了某種在混亂和疼痛中破土而出的東西。
那次沖突之后,王強幾人似乎收斂了些,至少在學校里沒再主動找林遠的麻煩?;蛟S是被老張頭訓斥過,或許是被林遠那一下不要命的沖撞給驚著了。
林遠自己,也感覺到一些微妙的變化??謶忠廊淮嬖?,但當他再次攥緊那顆“晚霞”時,感受到的不再僅僅是冰冷的堅硬,還有一絲從自己心底生出的、微弱的抵抗力量——一種被余春曉點燃、又在自己身體里驗證過的力量。
防空洞依舊是他們的避難所。日子在蠟燭的燃燒與熄滅中緩緩流淌。
余春曉的畫本越來越厚。除了老槐樹和野薔薇,她開始畫洞壁上水流侵蝕留下的奇特紋路,畫洞口雨后冒出的、不知名的灰白色小蘑菇,畫蠟燭燃燒時滴落的、層層疊疊如同小山般的燭淚。
她的筆觸依舊帶著孩童的稚拙,卻越來越專注,仿佛要將這黑暗角落里所有頑強存在的事物都收進她的紙頁里。
“奶奶說,要拆遷了。”一天,余春曉一邊削著鉛筆,一邊忽然說道。
她的語氣很平淡,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林遠正試圖用一根小木棍把滾進縫隙里的玻璃珠撥出來,聞言動作一僵?!安疬w?”他抬起頭,有些茫然。
這個詞對他而言很陌生,帶著一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感。
“嗯,”余春曉點點頭,用小刀刮下一點鉛筆芯的木屑,“這一片,老廠區(qū),還有我們住的那片舊房子,都要拆了。要蓋新的大樓。”她吹掉木屑,動作依舊平穩(wěn),但林遠卻捕捉到她低垂的眼睫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洞里一陣沉默。
只有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在墻上投下放大的、搖曳的影子。
林遠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拆遷?那意味著什么?
這個洞會被填平嗎?
他和春曉的家……也要沒了?
一種新的、模糊的恐慌攫住了他,比面對父親拳頭時更甚。
那是一種根基被撼動的、對未來徹底失去掌控的恐慌。
“那…我們以后…”林遠的聲音干澀,問不下去。
余春曉放下小刀,拿起鉛筆,在畫本新的一頁上隨意地畫著線條。
她沒有看林遠,只是輕聲說:“不知道。奶奶說,可能要搬走。搬去很遠的地方?!彼墓P尖在紙上頓住,留下一個濃重的黑點,像一顆凝固的淚。
“很遠……是多遠?”林遠追問,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余春曉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遠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她才慢慢地說:“坐火車要…很久很久吧。”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卻重重地砸在林遠心上。
坐火車?
林遠只在書本和電視里見過火車。
那長長的、呼嘯而過的鋼鐵怪物,帶著一種將人帶向未知遠方的冷酷力量。
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不是就意味著,再也見不到了?
像他那些被父親砸碎后掃進簸箕、再也拼不回來的搪瓷缸碎片?
恐慌瞬間變成了尖銳的疼痛。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口袋里的“晚霞”,堅硬的珠子硌得掌心生疼,卻無法驅散那迅速蔓延的冰冷。
他看著余春曉低垂的側臉,燭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依舊在畫,筆尖在紙上沙沙地移動,畫著什么,卻又好像什么都沒畫進去,只是在機械地重復著線條。
防空洞里的空氣,第一次變得如此滯重,連燭火都仿佛燃燒得格外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