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晨會,操場上濕漉漉的,空氣里殘留著昨夜暴雨的潮氣。
主席臺上,林哲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和他的人一樣,沒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與己無關(guān)的說明書:
“……以上,是我對于在校外因沖動行為造成不良影響的深刻檢討。我認識到,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使用暴力解決問題都是錯誤的,違反了校規(guī)校紀,損害了學校聲譽。我保證今后嚴于律己,遵守校規(guī),努力學習……”
稿子是德育處主任潤色過的,充滿了套話和違心的認錯。林哲面無表情地念完,把稿子折好塞回口袋,在全校師生復雜的目光注視下,平靜地走下臺。
議論聲像低沉的蜂鳴在隊伍里蔓延。
“切,裝什么裝,明明就是打架了?!?/p>
“聽說他是為了幫初中部的小孩?”
“幫人也不能下那么重手啊,視頻里看著都嚇人?!?/p>
“得了吧,那幾個混混活該!林哲干得漂亮!”
“就是,換你你敢上?七八個人呢!”
“帥是真帥啊,檢討都念得那么酷!”
“哲哥這么能打,什么時候求他教兩手防身啊。”
“噓…小聲點,主任看過來了?!?/p>
目光里有鄙夷,有不解,有畏懼,也有不加掩飾的佩服和欣賞。林哲置若罔聞,徑直走回高二(1)班的隊列末尾,站定。
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看不出絲毫檢討后的沮喪或不安,只有一片沉靜的漠然。
周圍的聲音和目光,對他而言,不過是背景噪音。他腦子里盤算的是下午放學后,那家新開的24小時便利店夜班兼職的時薪和排班表。
…………………………………
時間滑到下午放學。鉛灰色的云層不知何時重新聚攏,厚重得仿佛要壓垮整座城市。
天色在短短十幾分鐘內(nèi)就暗沉得如同傍晚。空氣悶熱粘稠,帶著暴雨將至的沉重壓迫感。
高二(1)班的值日生是林哲和楚子航,這安排不知是巧合還是班主任的某種惡趣味。
兩人各自沉默地打掃著自己負責的區(qū)域。
楚子航一絲不茍地擦拭黑板,粉筆灰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簌簌落下。
林哲則拿著掃帚,動作利落地清理著教室后方的角落,掃帚劃過地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沙沙聲。
除了必要的垃圾倒哪里、拖把在那邊之類極簡短的對話,再無交流??諝饫镏挥袙咧懵?、擦黑板聲和窗外越來越響的、沉悶的雷聲滾動。
當最后一張廢紙被丟進垃圾桶,窗外猛地一亮,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灰暗的天幕,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開!豆大的雨點幾乎是瞬間傾瀉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戶玻璃上,發(fā)出爆豆般的聲響,天地間頃刻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籠罩。
雨太大了,仿佛天河倒灌。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外面被雨水沖刷得模糊扭曲的世界,林哲微微皺眉。
他的破自行車在這種暴雨里騎回去,幾乎等于報廢。打車?太奢侈,他習慣性地估算著時間,等雨小一點再走,應(yīng)該還能趕上便利店晚班的交接。
教室門敞著,寒風帶著細雨灌入。
楚子航也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走到了門口。他看著外面的暴雨,表情依舊平靜,但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與這天氣無關(guān)的陰霾。
他拿出手機,似乎想撥號,但猶豫了一下,又放回了口袋。
就在這時,兩道刺眼的車燈穿透厚重的雨幕,由遠及近,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教學樓正門前的雨廊下。一輛線條流暢、即使在暴雨中也難掩低調(diào)奢華的黑色車。
那是輛純黑色的邁巴赫轎車。
駕駛座的車窗降下,露出一張中年男子的臉,用著關(guān)切的語氣,笑的滿臉開花,朝著楚子航的方向招手:“子航!快上車!雨太大了!”
是楚天驕,楚子航的父親。
楚子航看到父親,臉上并沒有露出欣喜,只是那份不易察覺的陰霾似乎淺了一點。他點了點頭,撐開一把黑色的傘,正要邁步。
楚天驕的目光卻越過了兒子,落在了楚子航身后幾步遠的林哲身上。林哲正靠著門框,沉默地看著外面的雨幕。
楚天驕的眼神在林哲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長輩的溫和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審視。他笑著開口,聲音透過雨聲傳來,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熟稔和熱情:
“咦?這不是林哲同學嗎?這么大的雨,自己怎么走???上來一起吧!順路送你一程!快,別淋著了!”
林哲微微一怔。他沒想到楚天驕會主動邀請他。
他和楚子航父親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開學典禮那次遠遠的一瞥,以及偶爾在學校重大活動上見過這位,林哲下意識地看向楚子航。
楚子航撐著傘,站在雨廊邊緣,雨水順著傘沿不斷淌下。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既沒有表示歡迎,也沒有反對,只是平靜地看著林哲,仿佛在說你自己決定。
雨點砸在雨棚上,發(fā)出巨大的噪音。
林哲的目光在楚天驕溫和的笑臉和楚子航淡漠的側(cè)影之間快速掃過,又落回外面瓢潑的大雨。他討厭麻煩,更討厭欠人情,尤其是不熟悉的人情。但這場雨確實太大,而且他敏銳地感覺到楚天驕的目光深處,似乎藏著某種他暫時無法理解的東西,不完全是純粹的善意。
就在他沉默的幾秒鐘里,楚天驕又笑著催促道:“快上來吧!都是同學,別客氣!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子航,讓林哲同學一起!”
楚子航依舊沒說話,只是往旁邊讓開了半步,騰出了雨廊通向車門的空間。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默許。
林哲不再猶豫。他討厭無意義的拉扯。既然對方堅持,且看起來確實順路,那就接受。他微微頷首,低聲道:“謝謝叔叔了?!?/p>
然后,他快步走下臺階,沒有撐傘,直接拉開了邁巴赫寬大的后車門,矮身鉆了進去。
車內(nèi)的溫暖干燥和車外的冰冷潮濕形成了強烈對比。
頂級真皮座椅散發(fā)著淡淡的皮革清香,車載空調(diào)送出適宜的溫度,隔音極好的車窗將震耳欲聾的雨聲隔絕了大半,只剩下低沉的悶響。
這是一個與林哲日常生活的破出租屋、快餐店后廚和工地截然不同的世界。
楚子航也收了傘,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他身上帶著一些雨珠,但很快被車內(nèi)的溫暖包裹。
“坐穩(wěn)了?”楚天驕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后座的林哲,笑容依舊燦爛,但眼神深處似乎多了一絲探究的意味。
他熟練地起步,黑色邁巴赫平穩(wěn)地滑入雨幕,車燈切開白茫茫的雨幕,駛離了燈火通明的仕蘭中學。
車廂內(nèi)一時陷入了沉默。只有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規(guī)律地左右擺動,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以及引擎低沉的轟鳴。
楚子航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和被雨水扭曲的城市光影。他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與父親之間也彌漫著一種有些微妙,但并不親昵的氛圍。
楚天驕打開了車載音響,流淌出舒緩的古典鋼琴曲,試圖打破沉默:“林哲同學,聽子航說,你成績一直很好,跟他經(jīng)常不相上下啊?真厲害!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
林哲坐在后座,有點尷尬,他有些不習慣這種狹小空間里的社交。他簡短地回答:“楚同學也很優(yōu)秀?!?/p>
“哈哈,你也很優(yōu)秀嘛!”楚天驕笑著,話題一轉(zhuǎn),帶著長輩式的關(guān)心,“聽子航說,你平時……比較獨立?自己一個人生活?不容易啊?!?他的語氣很自然。
林哲的目光從窗外收回,有些詫異,他沒想到楚子航會和父親提起自己,隨后落在后視鏡里楚天驕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上。林哲扯了扯嘴角勾起一絲笑容:“習慣了?!?/p>
“嗯,獨立是好事?!背祢滭c點頭,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著,像是在斟酌詞句,“不過年輕人,也別太拼了。要是能找到可以依靠的,就要抓住。就像子航,雖然總是一副不需要我的樣子,但該接送的時候,我這個當老爸的還是得來嘛!”他試圖用輕松的語氣調(diào)侃兒子,但楚子航只是看著窗外,連嘴角都沒動一下,仿佛沒聽見。
氣氛又有點凝滯。楚天驕似乎并不在意兒子的冷淡。
車速因為堵車慢了下來,楚天驕駛?cè)胍粋€岔道。
林哲敏銳的感官讓他察覺到,隨著車輛駛?cè)脒@一條僻靜,通往城郊的高架路時,車內(nèi)的氣氛似乎發(fā)生了一絲極其微妙的改變。
窗外的大雨依舊滂沱,但雨聲似乎變得更加沉悶和壓抑,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隔膜包裹著。
空氣也似乎凝重粘稠了幾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林哲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目光掃視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被雨幕模糊的景象。一種源于血脈深處的、野獸般的警覺,毫無征兆地被喚醒。好像有什么東西,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他眼角的余光瞥向副駕駛的楚子航。楚子航依舊看著窗外,但林哲注意到,楚子航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握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背部的線條也繃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
而駕駛座上的楚天驕,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很穩(wěn),但眼神卻變得異常的凝重,穿透擋風玻璃,死死盯著前方被暴雨和白茫茫霧氣籠罩的道路深處。
那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溫和,只剩下一種如臨大敵般的專注。
車廂內(nèi),只剩下巴赫的鋼琴曲在沉重壓抑的空氣里流淌,顯得格外詭異和不合時宜。
邁巴赫平穩(wěn)地行駛在空曠的高架路上,速度不快,卻像一艘駛向未知風暴中心的孤舟。窗外的世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雨幕和死寂般的白霧。
林哲的心跳,在寂靜中,無聲地加速。他嗅到了,那隱藏在冰冷雨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靈魂顫栗的死亡與腐朽的氣息。
這趟順風車,似乎正駛向一個遠超他想象的不可知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