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漸起，吹落了御花園里最后幾片殘葉。三皇子嬴琰被禁足抄書的懲罰雖已結(jié)束，但皇后心中那根名為“怨懟”的刺，卻隨著兒子委屈的哭訴和蕭貴妃母女在皇帝面前愈發(fā)得寵，越扎越深。
椒房殿內(nèi)，氣氛冷凝。
皇后周氏端坐主位，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串冰涼的翡翠佛珠，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罩著一層寒霜。下首坐著她的心腹女官，掌管六宮用度的尚宮陳嬤嬤。
“娘娘，三殿下這幾日總算肯好好用膳了，只是夜里偶爾還會驚醒，說夢到‘紅火怪’咬他嘴巴…” 陳嬤嬤小心翼翼地稟報著。
“啪！” 翡翠佛珠被重重拍在紫檀小幾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屎竺理虚W過一絲厲色：“紅火怪？哼！還不是拜那個小災(zāi)星和她那個狐媚子娘親所賜！琰兒不過貪嘴摘了她一個破果子，陛下竟如此重罰！禁足抄書！本宮的兒子，金枝玉葉，竟要受此折辱！而那秦昭呢？不過是幾根破辣椒被收了，陛下還反過來夸她種得好！蕭云容更是毫發(fā)無傷！”
陳嬤嬤垂首，不敢接話。
皇后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靜，卻帶著一絲冰冷的算計：“陛下偏寵，本宮動不了她們。但在這六宮之內(nèi)，想讓她們?nèi)兆硬荒敲错樞摹緦m有的是法子?！?她嘴角勾起一抹沒有溫度的笑意，“陳嬤嬤，你是宮里的老人了，該怎么做，不用本宮教你吧？”
“老奴明白。” 陳嬤嬤心領(lǐng)神會，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請娘娘放心，老奴定會‘用心’打理六宮事宜，絕不讓某些人…太過舒坦。”
秋風(fēng)帶著日益明顯的寒意，卷過昭陽殿的琉璃瓦。殿內(nèi)，蕭貴妃正坐在菱花鏡前，動作輕柔地為秦昭梳理一頭烏黑細(xì)軟的頭發(fā)。秦昭乖乖坐著，小手?jǐn)[弄著妝臺上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玉兔鎮(zhèn)紙，小臉上滿是依戀。
“娘娘！” 豆蔻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像顆小炮彈似的沖了進來，懷里緊緊抱著內(nèi)務(wù)府剛送來的份例冊子和一本厚厚的賬本。她小臉漲得通紅，胸口起伏著，顯然氣得不輕，“您看看！簡直欺人太甚！”
蕭貴妃手中那柄溫潤的羊脂白玉梳微微一頓，停在女兒柔軟的發(fā)間。她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鏡中女兒懵懂的小臉上，聲音平靜無波：“何事如此毛躁？驚著公主了?！?/p>
豆蔻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連忙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但聲音還是帶著明顯的憤懣：“娘娘，內(nèi)務(wù)府這個月送來的銀絲炭，奴婢方才帶人去點驗了！份例上明明該是三百斤，實收只有兩百四十斤！足足少了兩成！” 她將賬本翻到記錄頁，指給蕭貴妃看，“奴婢氣不過，當(dāng)即就去找了管炭火的王公公理論！您猜那老滑頭怎么說？”
蕭貴妃放下玉梳，轉(zhuǎn)過身，目光終于落到豆蔻身上，示意她繼續(xù)說。
豆蔻氣得聲音都拔高了：“那王有德，堆著一臉假笑，說什么‘哎呀豆蔻姑娘息怒，今年天寒得早，各處炭火都緊張得緊！陛下體恤民生，下旨各宮用度都要儉省些，一律削減兩成！這可是皇后娘娘親自定的章程，咱們內(nèi)務(wù)府也是照章辦事??！’”
“放屁！”旁邊一個性子耿直的老嬤嬤忍不住低聲啐了一口，“儉??？奴婢今早親眼看見，給椒房殿送炭的車，足足比往年多裝了兩大簍！那炭塊，塊塊都跟銀錠子似的，又大又亮！輪到咱們昭陽殿，就成這偷工減料的碎末子了？還夾雜著不少石礫土塊！” 老嬤嬤指著殿角堆放的那幾筐明顯成色不佳、炭塊細(xì)碎的銀絲炭，臉上滿是心疼和不忿，“這點炭，煙大灰多不說，還不經(jīng)燒！公主殿下身子嬌貴，書房又要溫書習(xí)字，這點炭哪夠用??！”
殿內(nèi)侍立的宮人們聞言，臉上都露出了憤憤不平之色，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蕭貴妃和懵懂的小公主。炭火是深宮過冬的命脈，這克扣，就是在打昭陽殿的臉，更是存心要讓小公主受凍！
秦昭雖然不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感覺到殿內(nèi)氣氛不對，仰起小臉，看著母妃微蹙的眉頭，伸出小手拉了拉蕭貴妃的衣袖，奶聲奶氣地問：“母妃，炭火不夠了嗎？昭昭不怕冷的！昭昭可以去‘怡景苑’曬太陽！那里可暖和了！” 她的小臉上滿是天真，以為去園子里玩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蕭貴妃看著女兒純真無邪、充滿信賴的眼神，心頭一酸。她俯身，溫柔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將她鬢邊一縷碎發(fā)別到耳后，聲音依舊保持著平靜：“昭昭乖，沒事。炭火夠用的?！?她直起身，目光掃過那一筐筐劣質(zhì)炭火，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銳意。王有德那番話，漏洞百出！皇后定的章程？儉?。科贩康畈粶p反增？這借口，拙劣得幾乎不加掩飾，就是沖著她們母女來的下馬威！
“既是內(nèi)務(wù)府統(tǒng)一調(diào)配，”蕭貴妃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清晰地傳入每個宮人耳中，“減了份例，想必也有其難處。豆蔻，不必再去爭了。把本宮份例里的銀絲炭，勻出三分之二來，全部送到公主的寢殿和書房去，務(wù)必確保公主那里暖和，燈火明亮，莫要凍著昭昭分毫?！?/p>
“娘娘！”豆蔻和幾個心腹宮女同時驚呼。貴妃的份例本就比公主的精細(xì)些，但也有限。勻出這么多給公主，貴妃自己怎么辦？寒冬臘月，難道讓貴妃也凍著？
“照我說的做?！笔捹F妃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上位者的威嚴(yán)，“本宮這里，用些普通紅蘿炭即可，無妨。” 她輕描淡寫地將自己的需求降到最低。
炭火的硝煙還未散盡，另一份“禮”又送到了。
過了幾日，正是南邊新貢蜜橘入宮的時候。往年，昭陽殿總能分到最上等的一批，皮薄肉厚，汁水豐盈，甜如蜜糖，秦昭最愛吃。蕭貴妃特意早早就吩咐了負(fù)責(zé)采買的宮女春桃：“去內(nèi)務(wù)府盯著些，挑些最好的蜜橘給公主送來?！?/p>
春桃應(yīng)聲而去，回來時卻兩手空空，臉色發(fā)白，眼神躲閃。
“橘子呢？”豆蔻心直口快地問道。
春桃噗通一聲跪下，聲音帶著哭腔：“娘娘…奴婢…奴婢無能！奴婢去了內(nèi)務(wù)府，王公公…王公公說，今年南邊雨水多，蜜橘收成不好，上貢的本就少。好的…好的都緊著椒房殿、還有幾位有皇子傍身的娘娘宮里先挑去了…輪到咱們昭陽殿，就…就剩這些了…” 她身后一個小太監(jiān)，哭喪著臉，端著一個果盤上前。
盤子里，稀稀拉拉躺著七八個橘子。個頭極小，表皮青黃不均，摸上去硬邦邦的，有幾個甚至帶著明顯的磕碰疤痕和霉點。一股生澀的青皮味，而不是往年的清甜橘香，彌漫開來。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盤寒酸的橘子上，又悄悄看向坐在軟榻上、正眼巴巴等著吃蜜橘的秦昭。
蕭貴妃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盤橘子，最終落在女兒瞬間黯淡下去的小臉上。那期待的眼神如同被澆滅的小火苗，只剩下濃濃的失望和不解。
“母妃…橘子…好小…” 秦昭小聲嘟囔著，伸出小手拿起一個最小的，好奇地剝開。青澀的橘皮迸出些許汁液，帶著一股刺鼻的味道。她費力地掰下一瓣，塞進小嘴里。
“唔…！” 秦昭的小臉?biāo)查g皺成了一團，像只被酸到的小包子！她“呸呸”兩下，把那瓣橘子吐了出來，小舌頭伸著，眼淚都快酸出來了，“好酸！好澀！不好吃！不是甜甜的橘子！”
這委屈巴巴的模樣，讓殿里的宮人們心都揪緊了，看向那盤橘子的眼神充滿了憤怒。
“娘娘！” 豆蔻再也忍不住了，撲通跪下，眼圈通紅，“這分明是故意作踐！克扣炭火也就罷了，連幾個橘子都要如此刁難！奴婢…奴婢這就去稟告陛下！請陛下為娘娘和公主做主！” 她性格直爽，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
“奴婢也愿同去！” “請娘娘示下！” 幾個年輕氣盛的宮女太監(jiān)也紛紛跪下請命，義憤填膺。連那個沉穩(wěn)的老嬤嬤也嘆息道：“娘娘，這般下去，不是辦法啊。陛下最疼公主，若知道公主連口應(yīng)季的果子都吃不上…”
殿內(nèi)群情激憤，都望著蕭貴妃，等待她的決斷。去告御狀，似乎是唯一能出口惡氣的途徑。
蕭貴妃靜靜地坐著，看著女兒委屈地用小舌頭舔著嘴唇，試圖驅(qū)散那股酸澀，又看看地上跪著的、忠心耿耿的宮人們。她的臉上沒有怒容，反而異常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那盤酸橘前，隨手拿起一個，剝開，也掰了一瓣放入口中。那強烈的酸澀感瞬間充斥口腔，刺激得舌尖發(fā)麻。她眉頭都沒皺一下，平靜地咀嚼，咽下。
然后，她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議論：
“都起來吧。”
她目光掃過眾人，帶著安撫，更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不過是一盤橘子罷了，何至于驚動陛下？陛下日理萬機，前朝已有諸多煩憂，這等后宮瑣事，本宮自會料理?！?/p>
她將手中剩下的橘子放回盤中，語氣輕描淡寫，卻擲地有聲：
“春桃，把這些橘子拿下去，分給殿里當(dāng)值的宮人們嘗嘗鮮吧。雖是酸了些，也是南邊的心意，莫要浪費了?！?/p>
“豆蔻，”她轉(zhuǎn)向心腹宮女，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拿本宮的私房銀子，開庫房，取五十兩。你親自帶人出宮，去東市最大的‘四季鮮’果行，揀那最上等、最甜的蜜橘，買上三簍回來。記住，要最好的，給公主嘗鮮?！?/p>
“是！娘娘！” 豆蔻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主子的用意。用私庫買！而且是買最好的！這不只是給公主解饞，更是無聲的回?fù)?！向整個后宮宣告：你們克扣你們的，我們昭陽殿，用得起更好的！
蕭貴妃吩咐完，不再看那盤礙眼的酸橘，轉(zhuǎn)身走回秦昭身邊。她彎下腰，將還癟著小嘴的女兒輕輕摟進懷里，溫?zé)岬恼菩膿徇^女兒柔軟的發(fā)頂，聲音是只對女兒才有的溫柔：
“昭昭乖，母妃讓人去買甜甜的大橘子了，一會兒就送來。咱們不稀罕那些酸的，好不好？”
秦昭靠在母妃溫暖的懷里，聞著熟悉的馨香，委屈漸漸散去，用力地點點頭：“嗯！昭昭等甜甜的大橘子！”
這還不算完，皇后周氏開始在各種場合，借題發(fā)揮，指桑罵槐。
后宮宮宴上，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琳瑯滿目?；屎筇匾鈯A起一筷子用秦昭被“沒收”的辣椒做的、點綴著紅油的宮保雞丁，放入口中，細(xì)細(xì)品味。隨即，她放下銀箸，用帕子優(yōu)雅地沾了沾嘴角，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鄰桌的蕭貴妃聽見：
“嗯，這辣椒滋味果然霸道，難怪能讓人涕淚橫流，痛苦不堪。這世上的東西啊，有些看著鮮艷誘人，實則暗藏兇險，稍有不慎，便能害人害己。養(yǎng)孩子也是一樣，光寵著慣著，由著她胡鬧，種些來歷不明的東西，遲早要惹出大禍來。還是得嚴(yán)加管束，懂規(guī)矩，識大體才好。”
席間瞬間安靜了幾分，不少妃嬪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瞟向蕭貴妃和正埋頭啃一塊糯米藕的秦昭。
蕭貴妃端坐如常，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仿佛沒聽見一般，只柔聲對秦昭說：“昭昭慢點吃，別噎著。” 藏在袖中的手，卻已悄然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