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的熏風暖陽里流轉(zhuǎn)了快五個春秋。當年襁褓里的小粉團子,已長成眉眼靈動、臉頰鼓鼓的小丫頭。
宮人們私下都說,雨宸公主最愛的不是金珠玉翠,而是御花園里沾著露水的泥土。
這日午后,秦昭牽著蕭貴妃的手在宮道上溜達。她穿著鵝黃的春衫,像個圓滾滾的小糯米團子,一蹦一跳。行至西六宮最偏僻的角落,一陣穿堂風卷著塵土和枯葉掠過
。秦昭的腳步猛地頓住。她的目光越過紅漆斑駁的宮門縫隙,牢牢鎖定了里面——一大片荒蕪的庭院。枯草長得比人還高,在風里簌簌作響,幾段坍塌的矮墻掩映其間,地面裸露著干涸龜裂的黃土,在春日下泛著貧瘠的白光。 “母妃!”秦昭猛地轉(zhuǎn)過身,小手用力拽了拽蕭貴妃華麗的云錦衣袖,另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指著那破敗的宮門,聲音又響又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渴望:“昭昭要玩泥巴!要那塊地!” 陽光勾勒出她小臉上天真的執(zhí)著。
蕭貴妃被這石破天驚的要求弄得猝不及防,雍容嫻雅的面容上難得地出現(xiàn)了一絲怔忡。
玩泥巴?
還要……冷宮的地?
身后的宮人們更是瞬間屏住了呼吸,面面相覷,驚疑不定的目光在貴妃、公主和那扇晦氣的宮門之間飛快地逡巡。冷宮!那是宮里最陰森、最不祥的角落,是失寵妃嬪的埋骨地,是怨氣與絕望的匯聚之處!貴妃娘娘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金枝玉葉,竟然要去那里……玩泥巴?!這簡直比天方夜譚還要荒謬!
蕭云容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女兒那張仰起的、寫滿純真渴望的小臉上。
不合規(guī)矩?有失身份?可能帶來的非議?
她緩緩蹲下身,昂貴的云錦裙裾拂過微塵的地面。她取出絲帕,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珍寶上的塵埃,仔細擦去女兒小巧鼻尖不知何時蹭上的一點細微灰塵?!昂?。昭昭想玩泥巴,母妃就給你一塊大大的泥巴地?!?/p>
她抬眼,目光不再是看向女兒的溫柔,而是瞬間恢復(fù)了貴妃的威儀,平靜卻不容置喙地掃過身后垂首侍立、大氣不敢出的內(nèi)侍監(jiān)總管:
“傳本宮的話,把‘怡景苑’收拾出來,給公主殿下…玩。”
“怡景苑”——這個早已湮滅在宮廷記憶塵埃里、屬于某個早已香消玉殞妃子的舊宮苑名號,被蕭貴妃以如此輕描淡寫又理所當然的語氣重新提起,賦予在那片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宮廢地上,帶著一種近乎荒誕的、卻又濃得化不開的寵溺。
內(nèi)侍監(jiān)總管只覺得頭皮一麻,心里翻江倒海,臉上卻不敢顯露半分異色,唯有將腰彎得更低,聲音恭敬得沒有一絲波瀾:“是,娘娘?!?他心中暗嘆:貴妃娘娘為了這位小祖宗,當真是把心都掏出來了!連冷宮都能改名“怡景苑”賜給她當“玩具”,這份寵愛,真真是前無古人,怕是也后無來者了。
清理“怡景苑”的動靜,如同在沉寂的死水里投下巨石。成車的枯枝敗葉、碎石瓦礫被源源不斷地運出。沉重的宮門被徹底打開,久違的天光肆意涌入,照亮了積年的塵埃。宮人們揮舞著工具,在荒草與廢墟中艱難地開辟著。干涸板結(jié)的黃土被一鍬一鍬翻起,露出了底下同樣貧瘠、卻至少不再被雜物覆蓋的地表。
秦昭成了最勤快的小監(jiān)工。每日清晨,她小小的身影便準時出現(xiàn)在那扇重新刷了朱漆、銅鎖也被卸下的宮門口。她扒著門框,探出毛茸茸的小腦袋,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里面熱火朝天的景象,小臉上寫滿了熱切的期待和按捺不住的興奮。每一次看到一車垃圾被運走,一小片土地被清理出來,她都會開心地拍著小手,發(fā)出清脆的笑聲。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塊土地這么荒廢了,就覺得難受,想種田!必須種田!
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怡景苑”初步收拾妥當了。雖然四周的宮墻依舊斑駁,角落的斷壁殘垣尚未來得及完全清理,但庭院中央,已開辟出一片相對平整、裸露著黃土的空地。
秦昭早已迫不及待,歡呼著,張開小小的手臂,義無反顧地撲進了這片屬于她的嶄新天地!
空曠的院子里,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她目標明確地跑到空地中央,像模像樣地蹲下身,絲毫不在意褲子沾上泥土,“我的!”她小聲地、無比鄭重地宣布。
遠處,月亮門下,蕭貴妃靜靜倚著門框,目光溫柔地追隨著女兒的身影??粗莻€小小的“農(nóng)神精靈”在空曠的院子里興奮地跑來跑去:一會兒蹲下,用小樹枝認真地在地上劃拉著什么;一會兒又站起來,張開手臂繞著空地蹦蹦跳跳,仿佛在丈量她的王國;一會兒又跑到墻角,好奇地觀察著從石縫里頑強鉆出的一株嫩綠小草……她的臉上洋溢著純粹到極致的快樂。
貴妃的唇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揚起,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寵溺與縱容的笑意。她輕輕揮了揮手,示意身后亦步亦趨、滿臉緊張的宮人們都退遠些
“由她去吧,”貴妃的聲音帶著暖意,“別擾了公主殿下‘開疆拓土’的興致?!?/p>
宮人們依言退下,留下空曠的庭院和庭院中央那個小小的、不知疲倦的身影。
書房內(nèi),龍涎香裊裊。紫檀御案上堆疊著如山奏章,朱筆擱在筆山上,墨跡未干。年輕的皇帝嬴稷卻有些心不在焉,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目光頻頻飄向殿外。今日午后,昨天昭昭說要下朝后找她最愛的父皇的,怎么還不來。
“陛下,”侍立一旁的內(nèi)侍大監(jiān)福海,覷著主子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提醒,“今日百官呈上來的奏折……”
嬴稷恍若未聞,猛地站起身,明黃的龍袍下擺帶起一陣風。“備輦!去昭陽殿!” 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急切,哪還有半分方才處理朝政時的沉穩(wěn)。
龍輦剛在昭陽殿前停穩(wěn),嬴稷便等不及內(nèi)侍攙扶,自己利落地跳了下來。殿內(nèi)靜悄悄的,午后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下溫暖的光斑。沒有預(yù)想中女兒撲上來迎接的歡聲笑語。
“昭墩墩呢?”嬴稷大步流星往里走,聲音洪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朕的昭墩墩怎么不來迎父皇?”
蕭貴妃聞聲從內(nèi)殿迎出,臉上帶著無奈又寵溺的笑:“陛下,您可小聲些。昭昭在她那‘怡景苑’里,說是要給新栽的‘寶貝苗苗’念咒語呢,怕驚擾了,不許人靠近?!?/p>
“哦?念咒語?”嬴稷眼睛一亮,瞬間來了興致,什么軍報朝政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朕去瞧瞧!” 他腳步一轉(zhuǎn),熟門熟路地就往后殿通往“怡景苑”的角門走去,步履輕快得像個少年郎。
推開那扇重新漆過的宮門,眼前豁然開朗。昔日荒蕪破敗的冷宮庭院,如今雖談不上精致,卻已顯露出勃勃生機。幾畦被劃分得歪歪扭扭的土地上,冒出了嫩綠的新芽,在陽光下舒展著葉片。而庭院中央,那個穿著鵝黃粗布小褂、頭上扎著兩個歪歪扭扭小揪揪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撅著小屁股,無比專注地蹲在地上。
她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攏在一株剛破土的幼苗旁,小腦袋湊得極近,正用含混不清、奶聲奶氣的調(diào)子,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詞:
“苗苗乖…快長高…曬太陽…喝水水…結(jié)大大果果給父皇吃…”
陽光勾勒著她毛茸茸的輪廓,細小的絨毛在光線下清晰可見。那認真的小模樣,仿佛在進行著某種關(guān)乎國運的莊嚴儀式。
嬴稷的心瞬間被這畫面填得滿滿當當,軟得一塌糊涂。他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秦昭似乎察覺到了陰影,疑惑地回過頭。
“父荒!” 看清來人,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瞬間爆發(fā)出璀璨的星光,小臉上綻放出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她完全忘了自己正在進行的“咒語儀式”,像顆小炮彈似的,張開沾著新鮮泥土的小手,歡呼著撲向嬴稷的腿。
“哎喲!朕的昭墩墩!” 嬴稷朗聲大笑,彎下腰,毫不費力地將那個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小團子一把撈進懷里,高高舉起轉(zhuǎn)了個圈。明黃的龍袍下擺蹭上了新鮮的泥土印子,他也渾不在意。
秦昭摟著父皇的脖子,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小腳丫興奮地在空中亂蹬。嬴稷穩(wěn)穩(wěn)地托著她的小屁股,用下巴上剛冒出的、微硬的胡茬去蹭女兒柔嫩的臉頰,逗得秦昭一邊躲閃一邊尖叫大笑,清脆的笑聲在空曠的庭院里回蕩。
“讓父皇看看,昭墩墩在念什么仙法呢?”嬴稷抱著女兒走到那株幼苗邊,故意板起臉,一本正經(jīng)地問。
秦昭立刻來了精神,掙扎著要下地。嬴稷小心地把她放下。小丫頭立刻又蹲回那株幼苗旁,伸出沾著泥的小手指,鄭重其事地介紹:“父荒看!這是昭昭的‘金豆豆’!昭昭給它念快快長咒!等它長大了,結(jié)好多好多金豆豆,給父荒裝滿大盒子!” 她張開小胳膊,努力比劃著一個“很大很大”的盒子,小臉上滿是憧憬。這個種子可是吳大娘隔壁的小哥哥送給她的,小哥哥說菜里不放這個就沒有味道。秦昭也不知道能有多好吃,小哥哥每回吃都感動的流眼淚。給她饞的,吳大娘卻說小孩子不能吃,秦昭就纏著老伯伯就換了種子。她一定要種給父皇和母妃吃。
“裝滿大盒子?”嬴稷被女兒天真的豪言壯語逗得忍俊不禁,心中卻涌起一股暖流。他蹲下身,高大的身軀幾乎與小小的女兒平齊,目光溫柔地落在那株脆弱的嫩芽上,仿佛那真是能裝滿國庫的“金豆豆”。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嫩芽的葉片,像是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好!”嬴稷的聲音低沉而愉悅,帶著毫不掩飾的寵溺,“父皇等著昭昭的金豆豆裝滿大盒子!昭昭的咒語一定最靈驗!”
他環(huán)顧了一下這片被女兒開墾出來的小小土地,雖然簡陋,卻充滿了女兒的心血和奇思妙想。他忽然心血來潮,解下腰間一枚系著明黃絲絳、溫潤剔透的羊脂白玉佩——那是他日常把玩的心愛之物。
“來,昭墩墩,”嬴稷將玉佩塞進女兒沾著泥土的小手里,“父皇把這個給你。以后啊,這就是你‘怡景苑’的鎮(zhèn)園之寶!有它在,昭昭的金豆豆肯定長得又快又好!”
秦昭好奇地握著那枚還帶著父皇體溫的玉佩,入手溫潤光滑。她不懂這玉佩的價值連城,只覺得好看。她仰起小臉,沖著嬴稷露出一個大大的、沾著泥點子的燦爛笑容,用力點頭:“嗯!謝謝父荒!”
嬴稷看著女兒純真無邪的笑臉,再看看她小手里握著的御賜玉佩和腳下沾滿泥巴的布鞋,心中充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和柔軟。他忍不住再次將女兒緊緊摟在懷里,用臉頰蹭著她帶著奶香和泥土氣息的柔軟發(fā)頂,低沉的笑聲在胸腔里震動。
什么帝王威儀,什么朝堂煩憂,在這一刻,都抵不過懷里這個小小人兒帶來的、最純粹的溫暖和歡喜。他嬴稷的昭墩墩,就是他鐵血帝王生涯里,那道最明媚、最柔軟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