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精雕細琢的鎏金燭臺上跳躍,將滿室沉甸甸的猩紅映照得如同血海。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甜膩熏香,混雜著新漆木器刺鼻的氣味,幾乎令人窒息。
路夢舟端坐在鋪著百子千孫錦被的拔步床邊,指尖冰涼,死死摳著身下光滑的綢緞,那觸感滑膩冰冷,像一條無聲纏繞的蛇。
鳳冠早已卸下,沉重的珠翠壓得她脖頸酸痛,可真正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是眼前男人平靜無波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她混亂的腦海。
“這事兒瞞不住你,”楚知易的聲音不高,甚至稱得上溫和,如同在談論窗外是否落雨,“我天生…有隱疾?!?/p>
他微微停頓,目光掠過她瞬間繃緊的肩線,那眼神深不見底,像是古井里幽暗的寒水。紅燭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明滅不定,更添幾分莫測。
“給你兩條路,”他繼續(xù)道,語氣依舊平穩(wěn),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留在楚家,我保你衣食無憂一輩子。”
“不想留,”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桌上一張早已備好的素白箋紙,動作優(yōu)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寫休書放你走,從此各不相干?!?/p>
“嗡——”
路夢舟只覺得腦子里像是被狠狠撞響了一口千斤巨鐘,震得她耳膜生疼,眼前景物都模糊了一瞬。剛穿過來就玩這么大?她強迫自己冷靜,屬于原主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進她的意識。每消化一點,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沉向深不見底的寒潭。
壞消息:她穿越了!
更糟的消息:她穿成了剛被揭開蓋頭、正等著洞房花燭的新娘子!
最要命的噩耗:眼前這位新郎官,楚家四爺楚知易,居然是個天閹!
這情節(jié),這名字,這開局……不就是她加班加到猝死前,熬夜追更的那本狗血虐文《侯爺的心尖寵》里的情節(jié)嗎?
書里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反派,正是男主楚知明的堂弟,楚知易。
此人年紀輕輕便已官居一品,權傾朝野,手段狠辣,偏偏性情孤絕,孑然一身,視侯府如眼中釘肉中刺,處處作對,幾番籌謀,差點將偌大的侯府基業(yè)徹底掀翻。
奇怪的是,就在侯府風雨飄搖、眼看就要傾覆之際,這位煞神卻突然人間蒸發(fā),杳無音訊,侯府這才僥幸逃過一劫。
按說這承平侯的爵位本該落在他頭上,不知何故竟落到了楚知明手里。
外人紛紛猜測兄弟倆是為這爵位反目成仇,可兩人對此都諱莫如深,嘴巴緊得像用鐵水澆鑄過。
楚知易消失后很久,一次楚知明在女主面前失神,曾喃喃低語,說他這位堂弟恐怕是兇多吉少。女主追問緣由,素來溫潤的楚知明竟罕見地勃然大怒,兩人為此冷戰(zhàn)許久才勉強和好。
這位攪動風云、令整個京城都為之側目的厲害角色,竟在書中如此草草收場,倉促下線。書里還曾一筆帶過,早年侯府為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目的,給楚知易娶過一房妻室,新娘正是戶部郎中路家那位不受寵的二小姐,一個卑微的庶女。
洞房花燭夜不知為何鬧翻,楚知易當場寫下休書,將人掃地出門。那位路家小姐倒也“硬氣”,連夜卷了房中的金銀細軟倉皇出逃。
結果呢?一個孤身弱女子帶著惹眼的大筆錢財,剛出京城地界就被人盯上,謀財害命,曝尸荒野。后來男女主提起此事,還假惺惺地感嘆,說這兩口子都是福薄命苦之人,可憐可嘆。
現在,她路夢舟,就是那個倒霉催的、被釘在恥辱柱上的路家二小姐!而眼前這位“開誠布公”、給予她“選擇”的,正是日后權傾朝野又神秘消失的終極大反派——楚知易。
她穿來的時機,不偏不倚,正是原主面臨人生抉擇的洞房花燭夜。原主選了離開,然后……沒了小命?,F在,命運的骰子擲到了她手里,她該怎么選?
桌邊的楚知易,一雙深潭似的眼睛正不動聲色地落在她臉上,像在審視一件價值未定的器物,耐心地、安靜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路夢舟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喉間干澀得發(fā)緊,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臉——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勉強壓住瘋狂想要上揚的嘴角!
老天爺!這對一個上輩子在職場卷到油盡燈枯、最終猝死的社畜來說,簡直是天上掉下個鑲著金邊的巨大餡餅,正正好好砸在她頭上!
高嫁侯門,潑天的富貴,從此吃穿用度皆有人精心伺候,再不用為五斗米折腰;名義上的老公不行,省去了多少爭寵斗艷的麻煩,更不用擔心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給自己添堵;
沒有生兒育女的硬性指標壓著,身體和心靈都徹底解放!最關鍵的是,書里寫得明明白白,這位大佬未來是要位極人臣的,她只要安安分分,跟著混個一品誥命當當簡直易如反掌。
而最最誘人的是,書中這位大反派的結局是——失蹤!直到大結局都沒再出現,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她可以提前規(guī)劃,舒舒服服地當個無憂無慮的寡婦??!手握大筆遺產,逍遙自在,說不定還能……偷偷養(yǎng)幾個知情識趣的小鮮肉解解悶呢!
這感覺,就像剛出校門就一步登天,直接空降進了頂級國企,入職就是部門小領導,包吃包住包福利,五險一金頂格交,還完全沒有業(yè)績考核壓力!
只要抱緊部門老大(也就是她這位名義上的老公)的金光閃閃的大腿,就能躺贏一輩子!這種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猶豫一秒都是對這份“神仙工作”的極大不尊重!
路夢舟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她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這杯“交杯酒”,無論如何必須得喝!得把這“夫妻”的名分死死焊牢在自己身上!傻子都明白,楚知易敢把這種關乎身家性命的隱私直接攤開給她,壓根就不怕她泄露出去。
原主拿了休書跑路后慘死荒野,背后若說沒有楚家的影子,鬼才信!畢竟,在這深宅大院、權力漩渦里,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不過,富貴險中求,這點潛在的小瑕疵,在巨大的“工作福利”面前,算個屁?只要她死死抱住楚知易這條粗壯無比的金大腿,跟他牢牢綁在一條船上,同舟共濟,安全系數絕對能拉滿!
路夢舟猛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滿室沉滯的空氣和那份天大的機遇一同吸入肺腑。
她“唰”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在寂靜的新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進了楚家門,生是楚家人,死是楚家鬼!絕不反悔!”
楚知易眼皮微抬,深潭般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漣漪,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勾出一個若有似無的弧度,顯然并未全信。
路夢舟心里跟明鏡似的:誰信一個新娘子能這么快就坦然接受自己丈夫“不行”的事實?眼前這位未來大佬,心思深沉,心眼子怕是比蜂窩煤上的眼兒還要多!自己這點小九九,在他面前根本不夠看,再裝模作樣反倒顯得虛偽可笑。干脆,攤牌!
“四爺,”她挺直了脊背,聲音沉靜下來,直視著那雙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我是路家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女,能嫁進楚家,本就是高攀,是走了天大的運道。
若您此刻給我一紙休書,我回娘家去,下場會如何?”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那個嫡母,怕不是立刻就會將我遠遠發(fā)賣出去,給人做妾都是好的,只怕是更不堪的去處?!?/p>
“再者,”她向前微微傾身,語氣斬釘截鐵,“您的秘密,我已經知道了。就算您……放心讓我走,您身邊的人呢?楚家其他人呢?他們能放心嗎?讓一個知曉如此隱秘的人活著離開,豈不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刀?”
她坦然迎上楚知易驟然變得銳利的目光,毫不退縮,“我膽小,怕死,就想圖個安穩(wěn)。留在楚家,跟您做個相安無事的表面夫妻,對我而言,就是最好、最安全的出路!我路夢舟在此對天發(fā)誓,若我對您存有半分壞心,或做出任何有損您、有損楚家之事,就叫路家滿門上下,不得好死!”
她發(fā)這毒誓發(fā)得面不改色,字字清晰。真要報應?盡管報在路家頭上好了!
原主就是被路家當作棄子推出來頂缸的,她對那個冰冷無情的家,沒有半分情誼。原主寧可卷款潛逃、亡命天涯也不肯回那個所謂的“家”,不就說明了一切?可惜,終究還是沒能逃過。
楚知易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妻子。身段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窈窕,容貌算得上清麗姣好,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透亮,此刻在燭光下跳躍著一種近乎野性的、鮮活的生命力,甚至還帶著點小狐貍般的狡黠,竟奇異地并不惹人厭煩。
當初他派人打聽過,回報都說路家二小姐性子溫順怯懦,近乎木訥,極易拿捏,他才點了頭??裳矍斑@位,言談舉止間透出的機敏、果決甚至……市儈的清醒,哪有半分“好拿捏”的影子?
是路家膽大包天,臨時換了人?還是這位二小姐一直深藏不露,將真性情藏得滴水不漏?又或者……她背后另有所圖,沖著楚家,沖著他這注定尷尬的位置而來?
楚知易壓下心底翻涌的種種猜測,面上依舊波瀾不驚。他不再多言,只是淡淡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行。”他起身,走到桌邊,拿起那只溫潤的白玉合巹杯,緩緩注滿兩杯琥珀色的酒液,遞了一杯過來?!澳潜阆群攘诉@合巹酒吧?!?/p>
路夢舟此刻心潮澎湃,正沉浸在“入職頂級養(yǎng)老機構”的巨大喜悅和劫后余生的慶幸中,哪里還顧得上多想。她伸手接過那杯酒,豪爽地朝著楚知易手中的杯子虛虛一碰,仰起脖子,毫不猶豫地“咕咚咕咚”幾口就灌了下去。
酒液滑過喉嚨,帶著一股灼熱,卻又在舌根處留下一點奇異的、難以言喻的苦澀。她下意識地咂了咂嘴。楚知易看著她如此干脆利落的動作,眼神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隨即也慢條斯理地,將自己杯中的酒飲盡。
兩只空杯輕輕放回桌上,發(fā)出細微的磕碰聲。偌大的新房瞬間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紅燭高燒,燭淚無聲地堆積。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大眼瞪小眼,空氣凝固得仿佛能讓人用指甲生生摳出三室一廳來。
最終還是楚知易打破了這令人腳趾抓地的尷尬,他語氣平淡無波,像在吩咐一件尋常事:“安置吧。”說完,不再看路夢舟,自顧自走到床邊,掀開那床繡工繁復的百子千孫錦被,和衣躺了下去,背對著外側。
路夢舟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這就睡了?轉念一想,怕什么!反正他不行,睡一塊也是純睡覺!安全得很!這么一想,她頓時安心不少。幸好之前繁瑣的鳳冠霞帔都已卸下。
她像即將奔赴刑場的勇士,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悲壯,脫掉腳上精致的繡鞋,動作僵硬地爬上那張寬大得有些過分的拔步床,盡量貼著冰冷的雕花床沿躺下,身體繃得筆直,恨不得離里側那個男人越遠越好,中間空出的位置再塞兩個人也綽綽有余。
錦被柔軟,帶著新綢緞特有的涼滑觸感。她剛僵硬地躺平,試圖放松緊繃的神經,一個冰冷刺骨的念頭如同毒蛇,毫無征兆地猛地竄入她的腦海,讓她瞬間如墜冰窟!
原著里……那個拿了休書、卷款潛逃的路家二小姐,是在離開楚家的當夜,就暴斃荒野的!
洞房花燭夜……休書……暴斃……
“噌!”
路夢舟像被燒紅的烙鐵燙到,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她猛地扭過頭,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中,死死盯住身邊那個閉著眼、似乎已經安然入睡的男人,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懼而控制不住地發(fā)緊發(fā)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
“喂!有刀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