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家低矮的土坯房,關(guān)上門,插上門栓。屋里一片昏暗,只有灶膛里未燃盡的柴火發(fā)出極其微弱、幾乎感覺不到的紅光。我們摸黑坐到冰涼的土炕沿上,并排坐著,中間隔著一小段距離,能感受到對方身體散發(fā)出的微微熱氣。
黑暗放大了寂靜的威力。那絕對的、吞噬一切的無聲,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鉆進每一個毛孔。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轟鳴,聽到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撞擊。石頭挨著我,身體繃得像一塊鐵板,呼吸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粗重,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時間在這片凝固的黑暗里似乎失去了意義??謶植⑽措S著人群的離去而消散,反而在獨處時更加瘋狂地滋生、蔓延,啃噬著神經(jīng)。那個問題,像黑暗中潛伏的毒蛇,冰冷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為什么?
為什么只有石頭能聽見我?為什么偏偏是我們?
黑暗中,我摸索著,指尖碰到炕沿下一個小小的凹坑。那里藏著我偷偷攢下的幾頁沒用完的作業(yè)本紙和一小截鉛筆頭——平時用來胡亂寫寫畫畫打發(fā)時間的。指尖觸碰到粗糙的紙頁和冰涼的鉛筆芯,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驟然閃現(xiàn)。
我悄悄抽出紙和筆,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指尖摸索著紙頁粗糙的邊緣,憑著感覺,用鉛筆頭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歪歪扭扭的字跡:
石頭,你為啥能聽見我?
寫完,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回蕩。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先是觸碰到他粗糙的褲腿布料,然后往上,碰到他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的手。他的手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縮回去。
我迅速把折疊起來的紙片塞進他汗?jié)竦氖中睦铩K┳×?,黑暗中,我?guī)缀跄芟胂蟪鏊Щ蟮乇牬笱劬Φ臉幼印_^了幾秒,我感覺他低下頭,展開紙片,手指在上面摸索著。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煎熬。
突然,他溫?zé)岬臍庀⒑翢o征兆地噴在我的耳廓上,帶著少年特有的、混合著汗味和青草氣息的味道。那氣息滾燙,激得我耳后細(xì)小的絨毛瞬間豎立,半邊身體都麻了一下。
緊接著,他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和粗糲的聲音,如同最細(xì)微的電流,清晰地、毫無阻礙地直接鉆進我的耳朵里,帶著滾燙的氣息:
“因為……老子稀罕你?!?/p>
轟!
像一顆燒紅的鐵球猛地砸進冰水里,我整個人都僵住了。血液瞬間沖上頭頂,臉頰和耳朵燙得像是要燒起來。腦子嗡嗡作響,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句滾燙的、帶著粗魯直白氣息的話在瘋狂回響——“稀罕你”、“稀罕你”……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也放大了這猝不及防的沖擊。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坐在炕沿上,一動不敢動。身邊石頭的氣息也陡然變得粗重紊亂起來,他飛快地挪開了湊近的嘴唇,身體猛地向后縮去,幾乎要貼到冰冷的土墻上。
黑暗中,我們像兩個被無形的墻隔開的木偶,僵硬地坐著。剛才那短暫的氣息接觸和滾燙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散,卻在我們之間撞出了比那黑洞更令人心悸的震蕩。心跳聲在絕對的死寂里如同擂鼓,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分不清是我的,還是他的。臉頰上的熱度久久不退,燒得人發(fā)昏。
誰也沒再“說話”。那根維系著我們的“線”,似乎也因為這句石破天驚的話而暫時短路了。黑暗中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混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很久,也許只是幾分鐘,石頭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然后,他微弱的聲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重新在我腦子里響起,細(xì)弱得如同蚊蚋:
“……小滿?”
我沒應(yīng)聲。腦子還是亂的,像一鍋煮沸的漿糊。稀罕?他稀罕我?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像喜歡村頭那棵結(jié)甜棗的樹一樣喜歡,還是……另一種?無數(shù)個念頭糾纏翻滾,把對黑洞的恐懼都暫時擠到了一邊。
他等了幾秒,見我沒反應(yīng),聲音更低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沮喪:“……你……生氣了?”
我吸了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狂瀾,在黑暗里輕輕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或者感覺到這個動作。我摸索著,再次找到那截短短的鉛筆頭,在粗糙的紙頁邊緣,就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極其微弱的、來自黑洞邊緣的詭異天光(那光不是月光,而是一種冰冷的、非自然的微藍(lán)),費力地寫下:
沒生氣?!隳??
寫完,摸索著塞過去。指尖再次碰到他溫?zé)岬氖中?,兩人都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回。
他接過紙片,摸索著,看得很慢。黑暗里,我似乎聽到他極輕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我?”他腦子里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語言,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笨拙和認(rèn)真,“……我也……不知道為啥能聽見你。就是……那天突然就……只能聽見你了?!?/p>
他的聲音斷了一下,似乎有些詞窮。短暫的沉默后,那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直白:“反正……反正就稀罕你!從小就稀罕!”說完這句,他立刻又補了一句,語速飛快,帶著掩飾不住的慌亂,“……你別……別跟別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