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絕路歸途
喬良的劇組氛圍并不很緊張，這并不代表他不嚴(yán)格，相反，他的要求一向很高。
他有一個相當(dāng)“變態(tài)”的要求——他會要求各路主演在開機(jī)之前一個月就全部到位集體生活，白天圍讀劇本，晚上開自由討論會，他不會去刻意指點(diǎn)什么，他只會把演員放在一起讓他們相互切磋，然不同人對于不同角色的理解相互碰撞，生成最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現(xiàn)在入了夜，應(yīng)該是自由討論的環(huán)節(jié)了。在等待羊肉烤好的同時(shí)，先來的演員們還在討論情節(jié)，高興了現(xiàn)場對上一段也是常有的。這樣的討論相當(dāng)隨意，帶有一些即興和笑鬧的性質(zhì)，喬良也沒約束大家，他“夜間討論”的用意大概也是為了提高演員們之間的熟悉程度。
肉類油脂的香氣飄了很遠(yuǎn)，玩心重一點(diǎn)的人早就笑鬧起來了，板凳上只剩下了橫七豎八被倒扣的劇本，唯獨(dú)有一個人歪在靠椅上，翹著腿，臉上扣了一本劇本，獨(dú)立于人群之外。
“起了起了！羊都烤好了！”喬良過去晃了晃那人的凳子，語氣很是熟稔。
“嘖?！蹦侨瞬荒偷?fù)u了搖頭，扶了扶臉上要掉下來的劇本。
“這壩子這么熱鬧，哪兒能睡得著？裝什么假正經(jīng)?！眴塘夹αR道，“起來，你心心念念的‘小朝’來了?！?/p>
那人抬手，緩緩把劇本從臉上揭下來，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眼中寒芒四濺。
他沒起身，整個人仰躺在椅子上，掀開眼皮，從下到上地掃視著陳述，表情輕慢，仿佛在打量一件貨物。
他把劇本放在一邊，雙手扶著膝蓋，站起身來的那一瞬，表情驟變，像是驚訝又像是難過，他站直了，卻又踉蹌著后退一步，滿眼不可置信：“你是……朝夕？”
陳述眉頭一皺，忽而反應(yīng)過來，這人不是在順著喬良的話打招呼，他是在背臺詞。
他功底極好，吐字清晰，擲地有聲，話音未落，便瞬間成為了全場的焦點(diǎn)。
眾人突然沉默下來，靜靜地注視著這起突發(fā)事故，眼里多多少少閃過一些幸災(zāi)樂禍，稍微有點(diǎn)腦子的都回過味來了。
這是下馬威啊。
傅修宜這人脾氣直，卻也不難相處，唯獨(dú)有一點(diǎn)，就是過于敬業(yè)，演起戲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人稱“戲瘋子”。
傅影帝此生最恨帶資入組的三流演員。
硝煙無聲四起，在座的都是演員，也都是看客，事不關(guān)己，于是便可高高掛起，泰然欣賞今夜這出大戲的開篇——
當(dāng)今娛樂圈最為炙手可熱的雙料影帝傅修宜，在初見第一面，便對某帶資入組的三流小演員發(fā)了難。
一切人聲都被山風(fēng)吹遠(yuǎn)，只剩下篝火嗶剝作響，這時(shí)便越發(fā)顯出山區(qū)的安靜。
小蘇手里捏了一把汗。
哪有這樣突然發(fā)作的？傅修宜嫉惡如仇這事他并非不知道，只是權(quán)當(dāng)做笑話聽聽便過。即便是再看不慣陳述帶資進(jìn)組，也沒有這樣見了面招呼都不打就要人下不來臺的道理。
且不說演技如何，就算是來了個老戲骨，也沒有這樣臨場抽查的，畢竟這只是自由討論時(shí)間，并不是拍攝現(xiàn)場，記不住詞也無可厚非。
但問題是如果現(xiàn)在陳述答不上，那他們就將淪為整個劇組的笑話，徹底坐實(shí)“帶資進(jìn)組還遲到耍大牌的三流演員”這一名號。
“嗤?！?/p>
有人笑出聲來。
小蘇心理一驚，抬頭望向陳述，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瘋了吧？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笑出聲，難道是過于緊張給嚇傻了破罐子破摔嗎？
他忍不住朝陳述走進(jìn)，一句“述哥”還未喊出口，卻被喬良制止了。
只見喬良做出“噤聲”的手勢，皺著眉頭看向陳述。
陳述低著頭，肩膀聳動著，笑聲越來越大，放肆狂亂，卻又蒼涼。
月亮把地面照得一片煞白，他的影子縮成一團(tuán)，被踩在腳下，整個人看上去孤獨(dú)卻又脆弱。下一秒，他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變得幽暗且銳利，他的頭歪向一邊，斜眼看著傅修宜，仿佛是看見了什么笑話似的，又忍不住嗤笑出聲。
小蘇從來沒有見過陳述露出這樣的眼神。陳述總是笑著的，溫和寧靜，一如清泉。而眼前的人，眼神都是破碎的，他仿佛一個破敗的玩偶，空空如也的軀殼里填充了太多尖刻銳利的情緒。
“啊……”他呢喃著，眼神渙散，卻做出了思考的神態(tài)，他無意識地重復(fù)著這兩個字，“朝夕……”
驀地，他眼中閃過一道光，仿佛終于想起了什么似的：“是啊，朝夕。我是……寧朝夕?！毕乱幻耄曇粲值拖氯?，臉上含了沒有溫度的笑：“可是……我不是十五年前就死了嗎？”他口中傾吐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利刃，一刀又一刀的割在彼此的身上。
“你這些年……”傅修宜，不，此刻應(yīng)該說是燕同光，忍不住上前兩步，想抓住寧朝夕的手，卻又顫抖著收回，他滿目心痛，“我找了你許多年……他們都說你死了，也有人說你瘋了，可是我不信……你分明還是朝夕，無礙，你回來便好……”
燕同光嘴唇蠕動著，他想說什么，卻又因?yàn)橄胝f的話太多而失了聲，最后只訥訥地重復(fù)：“朝夕，朝夕……跟我走，我?guī)慊丶摇?/p>
語罷，他又一次伸手，企圖抓住寧朝夕的手腕，卻不料被對方狠狠甩開。
“……家？什么家？”寧朝夕目光涼寒，“我的家，早就不在了，這一點(diǎn)，燕大俠不是最清楚了嗎？”
燕同光滿心苦澀，看著這個渾身是刺的少年，他越發(fā)感到嘴中發(fā)苦：“在，還在……朝夕，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朝夕，你跟我走吧，和我回去……”
“誰稀罕啊。”少年語調(diào)很輕，“你的家是什么？是你和那個女人的家嗎？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厝?？我能回哪里去？”
燕同光雙手握拳，拳頭微微發(fā)抖，最終他忍不住把單薄的少年抱緊懷里：“是叔叔錯了，是我不好，錯過了這么多年才找到你……你聽我說，紫芝溫和可親，你會喜歡她的……”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女人的好，描述著如同月亮一樣虛妄而不切實(shí)際的未來。
在他溫暖的懷中，少年眼中的光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黯淡了，冷透了。
他輕輕把男人推開，輕笑一聲：“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