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張紅向《normal people》爭取到了主刊封面試鏡的機會。
《normal people》發(fā)源地在時尚之都巴黎,雖不及五大刊影響力廣闊,但在藝術(shù)性和實驗性方面卻可圈可點。前任主編在職期間,雜志封面熱衷于聚焦于社會問題,借用時尚之手,頻頻探討?zhàn)囸I、環(huán)保等人文主題,側(cè)重挖掘思想深度,格調(diào)甚高。
本次時隔十五年換帥,新主編倪靜是一名二十九歲的華裔時尚博主,年紀雖小,但職業(yè)履歷相當漂亮,不難看出雜志對于中國市場的野心。
這期雜志是新主編上任第一槍,勢必要打得漂亮,打得響亮,模特的選人大有講究。為了提高應(yīng)征的成功概率,張紅找出了倪靜之前在其他雜志負責過的作品,讓陳述提前做好準備。陳述沒花很多精力在這些作品上,他現(xiàn)在沒什么心思看這些,此刻翻看這些東西也只不過是為了不辜負張紅這番心意。
明天早上就要出發(fā),陳述拒絕了助理的協(xié)助,只是從床下拖出那個滿是劃痕的古舊行李箱,自己在家里收整起出差必備的物品來。
當初他孤身一人來到首都求學,拖著這只行李箱,箱子中裝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后來他成為盛庭禎豢養(yǎng)的金絲雀,也是拖著這只行李箱,住進了現(xiàn)在這間公寓。一路坎坷,箱體早已劃痕累累,打開箱子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里面已是空空如也,未來和希望早已不翼而飛,徒留下兩三件必備的衣物和破舊的小布包,包里面裝著陳述的個人證件,母親的遺照還有一本邊角破損的賬簿。
因為不知道盛庭禎什么時候會對自己厭倦,他提前收好了行李箱,以免離開時過于狼狽。
陳述呆坐了一會兒,拿出母親的照片看了看,輕輕擦去上面的浮灰。
母親早已經(jīng)離開,只留下一張冰冷的照片。陳述捏著薄薄的照片,難以按捺的悲傷又一次浮上來。
小狗“噠噠噠”地跑進來,一邊咳嗽著,一邊蹭著他的褲腳,似乎是明白主人的難過一樣。
陳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把小狗抱在懷里,眼神失焦地呢喃著:“媽媽,您放心,我會努力的,債會還完的?!?/p>
四年前,盛庭禎給他的那張支票早就被他拿去還債了。這些年母親的治療費用也幸好有盛庭禎撐著,要不然靠他那點微末的片酬,還不知道母親能不能撐到今年。
賬簿上剩下的欠款越來越少了,正當他盤算著自己存著的余額,思考著能不能再消去一筆欠款時,苞米忽然靠在他懷里輕輕地咳嗽起來。
苞米的肋骨夸贊地擴大,然后又收縮,他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里滿滿都是淚水。徒勞的撫摸著狗狗,陳述鼻尖一酸,咬著牙看了看存折上的數(shù)字,還是決定把它送去最好的寵物醫(yī)院寄養(yǎng)。
那天晚上陳述做了一整夜的夢。
在夢里,他看見一片無邊無垠的黑色空間。突然,聚光燈開了,出現(xiàn)一道幾乎刺眼的光柱。雪白的燈光下,柯嘉澤坐在某個人身上對著他微笑著,笑容漂亮又肆意。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捏住柯嘉澤小巧的下巴,然后,他們擁吻。
柯嘉澤的口紅都被吻花了。然而陳述卻不能離開,連閉眼都做不到,只能像一個雕塑一樣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切。
極致的黑白對比之下,盛庭禎銳利的側(cè)顏像刀一樣,刻進陳述的眼里,心里,帶出一陣尖銳的疼痛。
漫長的一吻結(jié)束,盛庭禎終于抬頭了,當他看清陳述,眼中隨即閃過一絲厭惡。
他啟唇:“滾。”
語調(diào)利落冷漠。
陳述感覺心口上插著的那把刀抽離了,胸口徒留一個敞開的洞,有風穿過,很冷,早已涼透的血液淅瀝瀝的順著洞口的邊緣流出來。
接下來的夢境里,盛庭禎和不同的人親熱,那些人長著不同的臉,卻是同樣的年輕漂亮。陳述像是被綁在椅子上一樣,被迫參觀這一切,他逐漸喘不上氣來,整個人掙扎著坐起,卻發(fā)現(xiàn)天還沒亮,指針只指向四點。
陳述捂著胸口喘氣,感覺自己可笑又悲哀。他應(yīng)該對盛庭禎感恩戴德的,他怎么可以對盛庭禎有其他的期望呢?是盛庭禎救了他,給了他今天的一切。
盛庭禎怎么對他都是應(yīng)該的,他不該兀自動心,更不該心懷妒忌。盛庭禎知道了他的想法應(yīng)該會厭惡他的吧?盛庭禎需要的只是聽話的寵物,而不是自以為是的情人。
上飛機的時候,助理小蘇遞過來一只眼罩,眼里寫滿擔憂:“述哥,你是不是昨晚又沒睡好?”
陳述不置可否地接過,轉(zhuǎn)頭的時候,卻無意間和一位女士四目相接。
雖然她帶著一副造型略顯夸張的黑超,但陳述十分確定她是在打量自己。
或許是被粉絲認出來了?
陳述垂下眼,隨意地朝她笑笑,并沒有放在心上,隨即便帶上了眼罩。
也不知道是不是輕微晃動的緣故,陳述在飛機上倒是睡得相對安穩(wěn)。小蘇輕聲叫他醒來,陳述點了點頭,將自己的眼罩摘下,卻又措不及防地和那名女士對視上了眼睛。
那位女士摘下眼鏡,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神帶著銳利。
“你好,陳述?!彼蝗婚_口問好,目光篤定。
陳述心中閃過一絲詫異。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想起昨天看的雜志,上面印著的職業(yè)照和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面孔逐漸重疊。
陳述帶著不甚確定的語氣試探著開口:“倪主編?”
他沒想到會在飛機上遇見今天的“面試官”。
倪靜顯然對他抱有興趣,見陳述和小蘇還要去路邊打車,干脆直接讓助理邀請了他們過來,上了自己的保姆車。
車子直奔拍攝現(xiàn)場。
剛一落地,倪靜就撇下他們率先下了車,徑直找到造型師交流起來。
小蘇去安置行李,倪靜的助理則直接把陳述帶進了化妝間。
“請問是要怎么選拔呢?”
陳述坐在鏡子前,一片茫然。
“選拔?”助理笑了笑,“在飛機上,主編一直在看您……”
她話音未落,倪靜就推門走進來,看了他一眼,朗聲說道:“Alin,把他交給你了,我去看一下布景?!?/p>
名為Alin的造型師頗為挑剔地打量著陳述,最后說道:“把衣服全部脫掉?!?/p>
“……全部?”
“全部。”
陳述對倪靜的風格也有一定了解,因此心下并不慌張,只是配合照做。
他看過倪靜之前的作品,要求只有一個——“美”。
她只是給予陳述一些動作上的提示,卻不講明她想要的效果。
陳述習慣性地勾起嘴角,卻被她喝止:“停,我要的不是這個?!?/p>
“我要你在飛機上的那個眼神,蓋上眼罩前一瞬間那個眼神?!?/p>
帶上眼罩之前陳述再想什么?
他在想盛庭禎。
他渴盼夏至,卻又畏懼夏至。這兩種情緒的糾葛讓他疲憊不堪。他盼望著盛庭禎能和從前一樣,又害怕著自己不能承受盛庭禎已經(jīng)厭倦自己的事實。
陳述怔怔地回想著那一刻自己的心情,突然聽見倪靜對他說:“好的,就是這樣的眼神。”
不給他繼續(xù)反應(yīng)的機會,倪靜便立即提出了一個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
“現(xiàn)在,匍匐在地上,爬行?!?/p>
倪靜要求的美是一種非常客觀的美,客觀到幾乎有些冷漠。她會大規(guī)模剝離所有可能造成干擾的背景信息,只留下她想要呈現(xiàn)的核心。
是相當干凈利落的風格,甚至帶著一點先鋒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
她坐在攝影師身后,只給出一些簡短的提示:“看我?!?/p>
陳述做得相當熟練——畢竟這是他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
他沒有再笑,只是不再遮掩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木然地對著鏡頭。
這一條又意外地通過了。
陳述突然明白倪靜想要什么,倪靜想要撕開他粉飾太平的神態(tài),解剖他溺水之前的掙扎。
倪靜給的提示越來越少,伴隨著場景布置的變化,陳述內(nèi)心的情緒在一張又一張照片里肆意宣泄。
他鮮少如此狂放地展覽自己內(nèi)心的悲哀,快門聲音在耳邊不斷響起,他并不覺得煩躁。相反,卻突然感覺到一種由衷的平靜,就像是翻滾的蒸汽終于沖開了壺口,他內(nèi)心的情緒找到了疏導的方式。所有人都沒想到拍攝竟然如此順利,不過三個小時竟然完成了所有拍攝任務(wù)。
陳述卸妝卸到一半的時候,倪靜推門進來。
“喜歡吃什么?”她爽朗地問,語氣帶著工作完成的輕松。
他們隔著鏡面對視,陳述垂下眼笑了笑:“都可以?!?/p>
倪靜挑眉:“你可以慢慢想,我很少邀請人吃晚餐?!?/p>
陳述搖頭:“沒有特別喜歡的?!?/p>
倪靜攤了攤手不再說什么,只是重新關(guān)上門,而后走到窗前,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這次很高興?”Alin走過來,吊兒郎當?shù)匕严掳头旁谒缟?,“按照你以往的習慣,我以為至少要弄三天?!?/p>
“嗯?!蹦哽o呼出一口煙氣,俯視著樓底的車流,“他的神態(tài)真的非常漂亮?!?/p>
“你很少看到這樣他這樣游離的人。你感覺他只是在生存,并不是在活著,只是站在那里,就和周圍人群形成了一道隔膜,每一次的呼吸都用盡全身力氣,卻依然強撐出平靜的模樣……只是看著他,你就忍不住心生憐愛,他像是那種沒有腳的鳥,他一旦開始飛,就會飛到到死才會落地,其實,他飛起來的那個瞬間就已經(jīng)死了?!?/p>
“看不出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Alin拿過她的煙吸了一口,不甚在意地說,“不過確實挺靈的,骨架很好,只是五官有點太過精致了,但鏡頭表現(xiàn)力還不錯。沒打算收進來好好培養(yǎng)?”
“嘁,我倒是想,盛庭禎哪舍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