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盛夏未至
“醒了?”男人笑了笑,俯下身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額角,一觸即分的吻帶著須后水的清淡氣味。
薄荷、琥珀和雪松,清涼的香味交織在一起,一如他的吻一樣涼薄。
再薄幸的人,嘴唇也是溫?zé)岬摹?/p>
陳述被這份一瞬即逝的暖意熨帖,朦朧的睡意涌上,他昏了頭,鼓足全身勇氣詢問:“今晚還過來嗎?”
男人不答,只是捏了捏他的鼻尖:“再睡會兒?!?/p>
迷蒙中他聽見男人皮帶的搭扣發(fā)出的“咔噠”聲,冷漠得近乎尖利。
男人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陳述不由得清醒了一瞬,在這個瞬間,他突然意識到這樣的想法不夠本分——
不過是一個小情罷了,他有什么資格祈求他再來。
難以言明的羞恥感涌上心頭,陳述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蹭了蹭男人的指尖,蜷縮成一團(tuán),假裝睡了。
雙眼閉上,視野便陷入一片黑暗,他猶如溺水的人,被困意淹沒,就此沉沉睡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盛庭禎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
盛庭禎的體溫偏高,那種灼熱的感覺仿佛還殘留在陳述的面頰上,與之相比,身旁空無一人的空位顯得有些冰冷。
這是自陳述從老家回來的三個月以來,盛庭禎第一次過來留宿。
陳述昨天晚上相當(dāng)賣力,今天起床感覺整個人都跟散了架似的,惶恐之余心里浮現(xiàn)出一絲可笑的心安——畢竟盛庭禎還沒忘記他。
但每一次醒來,看到身邊空空如也的位置,他還是忍不住失落。
蠢死了。
陳述自嘲著起了床,走進(jìn)盥洗室掬了把冷水拍在臉上??粗R子里自己幾乎要垂到地上的眼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是徹夜瘋狂之后還可以生龍活虎趕通告的年紀(jì)了。
他已經(jīng)二十七了。
“陳述,起了嗎?”
突然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陳述只得慌忙應(yīng)付道:“紅姐你等等,我來了?!彼w快理了理睡衣,把身上青青紫紫的印記遮住了才去開門。
紅姐全名張紅,是盛景旗下的王牌經(jīng)紀(jì)人,手下除了頂流就是一線,用她來帶陳述著實有些屈才。要不是盛庭禎安排,陳述大概是連張紅工作微信都加不上的。
那時候的陳述除那一屁股還到下輩子都還不完的債,空剩下了一張好看的臉。演技說起來倒是科班出身,演過一些作品,也收獲過一些好評,但始終未能走紅。入行以來最大的成就是“在情人比衣服換的還勤的盛庭禎身邊呆得最久的小情兒”。
陳述打開門和張紅問好,從鞋柜里拿出一雙拖鞋放在門前,卻聽見張紅突兀地問了一句:“昨晚上盛董來過了?”
陳述手一顫,拖鞋落在地上發(fā)出很重的響聲。
他后知后覺地感覺到后勁上的傷口紅腫發(fā)痛起來,遲疑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已經(jīng)走了。”
昨天晚上盛庭禎是真的狠,一口咬在他后頸上,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一樣。
張紅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隨意打哈哈:“我沒想到昨天那么晚,盛董竟然還過你這邊來了,難怪今天早上晨會遲到了……”
“啊?!标愂霭l(fā)出一個沒意義的音節(jié)。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盛庭禎不晚上過來難不成還能白天過來?過來干什么?白日宣淫嗎?
在他還白嫩可口青澀誘人的時候,盛庭禎白天也過來,不,那個時候他幾乎天天過來,后來就變成了一周來兩三次,一月來兩三次。這次時間是最久的,久到陳述以為自己快失寵了,三個月了,盛庭禎就來找了他一次。
“我還以為他陪著柯嘉澤謝幕之后會直接留在那邊……”張紅接過水杯,意有所指。
雖然心底早有預(yù)兆,但陳述心理還是“咯噔”了一聲,他沒接她的話,只輕聲重復(fù)了那個名字:“……柯嘉澤?”
張紅隔了好一陣沒說話,最后掏出自己的手機(jī),點開幾張照片后遞給陳述。
照片上是一輛黑色的車,透過半開的車窗,可以看見柯嘉澤坐在后排,正和一個看不清側(cè)臉的男人擁吻。
那輛車陳述認(rèn)得的。
他第一次被盛庭禎帶回家的時候,就坐著這輛車,此后在他收工的無數(shù)個寒夜里面,只要盛庭禎說了要來見他,他就會在片場的外面看見這輛車。
他當(dāng)然知道柯嘉澤和盛庭禎在這車?yán)镒鍪裁?,一樣的位置,一樣的主演,只是配角從他換成了柯嘉澤。
陳述低頭看了一會兒,心口泛起綿密的疼痛,像是有一把鈍刀捅進(jìn)去,旋轉(zhuǎn),帶出一些碎肉和紅得發(fā)黑的血液,生疼。
那時候有多開心,現(xiàn)在就有多疼。
四年前,慌不擇路的陳述一頭撞進(jìn)盛庭禎的懷里,只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便久久地愣住了,以至于后來把金錢交易當(dāng)做了兩情相悅。盛庭禎就是陳述的神,神明美麗、強(qiáng)大、無所不能,把無路可逃的陳述安放在他的蔭蔽之下。
可惜神愛眾人。
陳述知道,他只是盛庭禎的情人之一,從一開始就知道。
大概是愛得太虔誠,陳述每次看見盛庭禎和別人親密的照片,總是忍不住難過?;蛟S傷口一直并未好過,漫長的時間和反復(fù)的傷害只教會了他如何忍耐疼痛。
“柯嘉澤算是現(xiàn)在盛景重點培養(yǎng)的新人,于峰的心頭肉,這張照片還沒發(fā)出來就被買斷了。”張紅嗤笑一聲。
陳述沒敢搭話,張紅和于峰都是盛景的老牌經(jīng)紀(jì)人,兩人頗有些不對付。
張紅過了會兒又嘆了口氣,收了手機(jī),語重心長道:“你是我?guī)н^最省心的孩子。長得好,演技也可以,還是科班出身,沒把你帶火,我有一定責(zé)任。”
“你入行晚,參演作品也少,人家一年拍四部,你四年才四部戲,還都是做配,好不容易去年那部《消夏》火了,結(jié)果也沒混上什么獎……”
“這個圈子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又年輕的人。盛董這樣的,不玩到玩不動那天,是不會收心的。就算收心大概也不會和……”
她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張紅總是雷厲風(fēng)行,說話簡明扼要,鮮少有這么絮絮叨叨的時候,陳述忽然不自在起來。
他突然懂得了什么,低聲道:“姐,你直接說吧,我沒關(guān)系的?!?/p>
張紅頓了好一會兒,放緩了聲音:“別怪姐多嘴,人這一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空l都不行。你的合約明年年初就……”
明年二月,陳述的合約就到期了。
按照現(xiàn)在的成績,盛景不太可能和他續(xù)約,他唯一的依仗只有盛庭禎。
陳述也明白,張紅是在委婉勸他不要對盛庭禎動心,趁著盛庭禎現(xiàn)在還有幾分心思在他身上,趕緊撈,撈夠就走。
道理陳述都清楚,只是他自己犯了傻。
陳述細(xì)細(xì)地看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盛庭禎的側(cè)臉如同刀削斧鑿一般銳利,劃得他心口發(fā)顫,有血淌下來,被他捂在緊緊咬住的嘴唇里面。
許是見陳述笑得有些勉強(qiáng),張紅也就收了話頭:“你也三個月沒開過工了吧?家里的事情都辦完了嗎?”
他的母親去世在三個月之前。
母親去世的時候,張紅為他調(diào)整了許多工作安排,頗為費(fèi)心,還送上了一筆不菲的奠儀。陳述雖然無心事業(yè),卻也不好意思再耽誤工作,聲音弱下去,沒比蚊子大多少:“謝謝姐關(guān)心,都辦好了?!?/p>
“我那里拿了幾個本子,改天帶來你看看吧?”張紅終于說出今天的來意,見陳述點頭應(yīng)好,她這才笑了,“那行,你下周一直接來我辦公室。”
走之前,她意有所指道:“說起來,喬良的新片子你聽說了嗎?據(jù)說是雙男主?!?/p>
陳述愣了片刻。喬良,娛樂圈誰不知道他的名字,知名大導(dǎo)。
“男一定了傅宜修,其他的都還沒什么風(fēng)聲?!睆埣t沉思著,“這劇指定能爆。要是能蹭個討喜配角,你今年就不愁了?!?/p>
陳述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外人看來難于登天的資源,不過是盛庭禎輕飄飄一句話的事。
陳述咬住嘴唇,半晌才說了句:“我知道了?!?/p>
送走張紅后,陳述又在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最后起身,把日歷上的標(biāo)著夏至那一天畫上了一個紅圈。
那一天,也是盛庭禎的生日。
夏至,日光長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
難以想象盛庭禎這樣游離在明暗交界之間的人物,竟然是一年里日光最盛的日子里出生的。
陳述不確定這半個月他還會不會過來,便打定主意等到生日當(dāng)天,再向盛庭禎提一提。
盛庭禎這些年給他的錢,支付了母親的醫(yī)藥費(fèi),再還了以前的欠債,半個子兒沒留下。
如果每一次陪床都算作交易,陳述唯獨(dú)在這一天不想收錢,畢竟他也沒什么其他東西可以送給盛庭禎,除卻一句不要錢的“生日快樂”。
只是這一次,這樣微不足道的可笑堅持,可能必須被打破了。
陳述無力地把額頭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望著窗外靜靜地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