銹城的冬天,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
寒風(fēng)依舊凜冽,裹挾著細(xì)碎的冰晶和鐵銹的腥氣,抽打著貧民窟搖搖欲墜的棚屋。
時光在掙扎求生中悄然流逝,距離那個垃圾場的寒夜,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二年。
曾經(jīng)在尸堆里被刨出的嬰兒,如今已長成了十三歲的少年。
窩棚里,光線比十二年前更加昏暗,唯一的火爐也因燃料短缺而熄滅了許久。
寒氣無孔不入,凝結(jié)在金屬墻壁上,形成一層薄薄的白霜。
長樂裹著幾層破舊的毯子,蜷縮在角落里,下巴擱在膝蓋上,望著棚頂漏風(fēng)處透進(jìn)來的一小片鉛灰色天空,眼神有些放空。
今天是他的生日。
十三歲生日。
在銹城貧民窟,生日是件奢侈到近乎可笑的事情。
饑餓、寒冷、疾病、無處不在的威脅……生存本身已是奇跡,誰還會記得一個毫無意義的日期?但長樂記得。
因為每年這一天,無論多么艱難,哥哥總會想辦法給他一點“特別”的東西。
有時是一小塊意外得來的、不那么苦澀的合成糖塊;有時是撿來的、印著模糊圖案的彩色紙片;有時,僅僅是在他手心多放半勺珍貴的營養(yǎng)膏。
那些微不足道的“特別”,是長樂灰暗生命里為數(shù)不多的光點。
他珍藏著每一次的記憶,像守護著易碎的琉璃。
今年,他十三歲了。
十三歲,在貧民窟,已經(jīng)算是半個大人了。
他不知道哥哥還會不會記得,或者,還能不能找到什么“特別”的東西。
窩棚的門簾被掀開,一股更刺骨的寒氣涌入。
明燭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帶著一身風(fēng)雪的寒氣。
他比八年前更加清瘦,身形挺拔了些,但眉宇間那份沉靜和疲憊卻更深了。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同樣打滿補丁的舊衣,肩頭和發(fā)梢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長樂立刻抬起頭,黯淡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兩顆被擦亮的黑曜石:“哥!”
明燭走進(jìn)來,放下手中一個用破布裹著的小包裹,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他沒有立刻回應(yīng)長樂,而是先走到角落,檢查了一下那個早已熄滅的火爐,又伸手探了探長樂裹著的毯子厚度,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冷嗎?”他低聲問,聲音有些沙啞。
“不冷?!遍L樂立刻搖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些,盡管寒意早已滲透骨髓。
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被明燭放在地上的小包裹。
明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蹲下身,動作緩慢而鄭重地解開了包裹的破布。
里面沒有食物,沒有糖果,也沒有彩色的紙片。
只有一枚東西。
一枚……指環(huán)。
那指環(huán)看起來極其簡陋,甚至有些粗糙。
材質(zhì)似乎是某種金屬,顏色暗沉,帶著銅銹般的色澤,沒有任何花紋裝飾。
它靜靜地躺在破布上,在昏暗的光線下,毫不起眼。
長樂愣住了。
指環(huán)?這……就是哥哥給他的十三歲生日禮物?
明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指環(huán)。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卻布滿了細(xì)小的傷口和老繭。
他將指環(huán)遞到長樂面前。
“拿著?!彼穆曇粢琅f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
長樂遲疑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
觸感粗糙,帶著金屬特有的涼意。他接過來,放在掌心仔細(xì)端詳。
指環(huán)很輕,邊緣打磨得還算光滑,內(nèi)側(cè)似乎刻著什么。
他湊近了看,借著棚頂漏下的微光,辨認(rèn)出那是一個極其纖細(xì)、卻刻得異常清晰的漢字——
樂。
是他的名字。
長樂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向明燭。
哥哥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依舊是那副沉靜寡言的樣子,只是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
“哥……這是……”長樂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銅幣打的。”明燭簡單地解釋,避開了長樂的目光,轉(zhuǎn)身去整理角落里空了的營養(yǎng)膏管子,“……找人熔了,重新打的?!?/p>
銅幣?長樂知道那種東西。
在貧民窟底層,有時候會流通一些極其劣質(zhì)、幾乎不含多少金屬的“代幣”,用來進(jìn)行最基礎(chǔ)的以物易物。
一枚銅幣,可能連半勺劣質(zhì)營養(yǎng)膏都換不到。
找人熔了,重新打……這需要多少枚銅幣?哥哥從哪里弄來的?他這幾天早出晚歸,回來時臉色似乎比平時更蒼白……
長樂的目光落在明燭的手臂上。
哥哥今天穿的是一件相對厚實的長袖舊衣,袖口緊緊束著,遮住了手腕。
但就在明燭轉(zhuǎn)身整理東西,手臂抬起的瞬間,長樂眼尖地看到,那破舊袖口的下方,靠近手腕內(nèi)側(cè)的位置,似乎……有一小塊新鮮的、尚未完全結(jié)痂的暗紅色痕跡?
像是一個細(xì)小的針孔,周圍帶著點淤青。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竄入長樂的腦海。
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指環(huán),粗糙的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哥!”長樂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尖銳,“你……你去賣血了?!”
明燭整理東西的動作猛地頓住。他沒有回頭,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僵硬。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只有寒風(fēng)穿過縫隙的嗚咽聲。
這沉默,無異于默認(rèn)。
長樂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緊接著是冰冷的憤怒和巨大的心痛。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沖到明燭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說地就要擼起他的袖子。
“讓我看看!”長樂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顫抖。
“長樂!”明燭低喝一聲,試圖掙脫,但長樂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死死攥著他的手腕。
拉扯間,明燭的袖口被扯開了一些。
長樂清晰地看到了那個針孔,以及周圍一小片明顯的、因為反復(fù)抽血而留下的青紫色淤痕。
那痕跡刺眼得如同烙鐵,狠狠燙在長樂的心上。
“你瘋了?!”長樂的聲音幾乎變了調(diào),眼圈瞬間紅了,“為了這個破東西?!你知不知道賣血會死人的,那些黑診所的針頭有多臟,他們會抽干你的?!?/p>
貧民窟的黑市賣血,是真正的飲鴆止渴。
簡陋的環(huán)境,重復(fù)使用的、可能攜帶無數(shù)病菌的針頭,毫無節(jié)制的抽血量……多少人為了換一口吃的,最終倒在了那骯臟的“手術(shù)臺”上,再也起不來。
明燭看著長樂通紅的眼睛和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沉默了片刻。
他最終放棄了掙扎,任由長樂抓著他的手臂。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死不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長樂緊攥著指環(huán)的手上,“……十七歲了。該有個像樣的東西?!?/p>
“像樣的東西?”長樂的聲音帶著哭腔,憤怒和心疼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這算什么像樣的東西?!我不要,我不要你用命換來的東西。”他說著,作勢就要把那枚指環(huán)扔掉。
“長樂!”明燭的聲音陡然嚴(yán)厲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他反手抓住了長樂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動作。他的手指冰涼,卻異常有力。
“拿著?!泵鳡T盯著長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給的,你就拿著?!?/p>
他的眼神深邃而固執(zhí),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里面翻涌著長樂無法完全理解的情緒。
有不容拒絕的堅持,有深沉的疲憊,或許……還有一絲隱藏極深的、近乎卑微的祈愿。
長樂的動作僵住了。
他看著哥哥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看著他蒼白臉上難以掩飾的疲憊,還有手腕上那刺目的針孔。
所有的憤怒和抗拒,都在瞬間被巨大的酸澀和心疼淹沒。
他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下唇,不讓眼眶里的淚水掉下來。
他不再掙扎,只是更緊地、更緊地攥住了那枚冰冷的銅指環(huán),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掌心,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粗糙的金屬邊緣深深硌進(jìn)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卻遠(yuǎn)不及他心口那撕裂般的疼痛。
明燭見長樂不再反抗,緩緩松開了手。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長樂,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平淡:“……早點睡?!?/p>
說完,他走到窩棚另一角,那里鋪著他們僅有的另一張破毯子。
他默默地躺下,背對著長樂的方向,將自己蜷縮起來,似乎很快就陷入了沉睡——或者說,是疲憊到極點的假寐。
窩棚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寒風(fēng)呼嘯的聲音,以及長樂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長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低頭看著掌心里那枚小小的指環(huán)。
冰冷的金屬已經(jīng)被他掌心的溫度焐熱了些,內(nèi)側(cè)那個刻得極深的“樂”字,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他用指尖一遍遍地摩挲著那個字,感受著它粗糙的紋路。
每一道刻痕,都像是刻在了他的心尖上。
哥哥的血……換來的……
他慢慢抬起手,將指環(huán)輕輕套在了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
尺寸有些寬松,冰涼的金屬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角落那個蜷縮的背影上。
哥哥的呼吸似乎很平穩(wěn),但長樂知道,他一定很累,很痛。
一種難以言喻的沖動,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瞬間攫住了長樂的心臟。
它來得如此洶涌,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理所當(dāng)然。
他像一只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提線木偶,腳步輕得沒有一絲聲音,緩緩走到明燭身邊,蹲下身。
明燭似乎睡得很沉,眉頭微微蹙著,即使在睡夢中,那份疲憊和警惕也未曾完全散去。
他的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卻又帶著一種脆弱的蒼白。
長樂的心跳如擂鼓,在寂靜的窩棚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湊近。
近到能看清哥哥眼睫的顫動,近到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拂過自己臉頰的溫度。
近到……能吻上去。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燒盡了長樂所有的理智和猶豫。
他低下頭,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飄落,將自己的嘴唇,輕輕地、顫抖地,印在了明燭微涼的、帶著干裂痕跡的唇角。
一個無聲的、帶著無盡酸澀、心疼和某種更深沉情感的吻。
一觸即分。
長樂像被燙到一般猛地彈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
他踉蹌著后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墻壁上,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頰滾燙,手指緊緊攥著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按住那顆快要跳出來的心臟。
他驚恐地看向明燭,生怕哥哥被驚醒。
所幸,明燭依舊沉睡著,似乎毫無察覺。
長樂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滑坐在地。
他抬起手,借著棚頂漏下的微光,怔怔地看著無名指上那枚粗糙的銅指環(huán)。
指尖還在微微顫抖,唇上似乎還殘留著哥哥嘴角那微涼而干燥的觸感。
他失眠了。
一整夜,他都維持著這個姿勢,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蜷縮在角落里。
目光時而落在無名指的指環(huán)上,一遍遍摩挲著內(nèi)側(cè)那個“樂”字;時而飄向角落里沉睡的哥哥,眼神復(fù)雜得如同翻涌的暗潮。
愧疚、心疼、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還有一絲隱秘的、連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渴望……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在他年輕的胸腔里激烈沖撞,讓他無法平靜。
天快亮?xí)r,明燭似乎睡得不太安穩(wěn),翻了個身。
他蜷縮的姿勢使得左臂壓在身下,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了手腕內(nèi)側(cè)那個新鮮的針孔。
長樂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他看著那個刺目的傷口,心口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
鬼使神差地,他再次輕輕起身,無聲地靠近。
他想再看清楚一點,想確認(rèn)哥哥的傷……或者,只是想離他更近一點。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想要輕輕觸碰一下那個針孔周圍的淤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明燭手腕皮膚的剎那——
明燭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動了一下手臂。
他的手腕恰好翻轉(zhuǎn),那枚戴在長樂無名指上的銅指環(huán),內(nèi)側(cè)刻著“樂”字的那一面,不偏不倚地,輕輕擦過了明燭手腕內(nèi)側(cè)那個新鮮的、還帶著一絲血絲的針孔傷口。
嗡——
一聲極其細(xì)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嗡鳴,在長樂腦中響起。
緊接著,他無名指上的銅指環(huán),毫無征兆地,驟然閃過一道幽微的、轉(zhuǎn)瞬即逝的藍(lán)光。
那光芒極其微弱,如同暗夜中一閃而逝的螢火,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和神秘感。
它并非來自外部光源,而是從指環(huán)內(nèi)部,從那個刻著“樂”字的金屬深處,幽幽透出!
藍(lán)光一閃即逝,快得讓長樂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他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無名指上的指環(huán)。
它依舊冰冷粗糙,黯淡無光,仿佛剛才那詭異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長樂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他下意識地看向明燭的手腕。
傷口……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但剛才那抹幽藍(lán)的光……是什么?
幻覺?還是……
長樂的目光緩緩抬起,落在明燭沉睡的側(cè)臉上。
哥哥的呼吸依舊平穩(wěn),似乎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毫無所覺。
窩棚外,寒風(fēng)依舊呼嘯。
而窩棚內(nèi),長樂僵立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指尖冰涼,心中卻翻涌起驚濤駭浪。
那枚冰冷的銅指環(huán),此刻仿佛帶著某種未知的、令人心悸的力量,緊緊箍在他的手指上,也箍住了他驟然繃緊的神經(jīng)。
那光……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