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關(guān)東煮和幾塊雞排很快見了底。崇禎似乎意猶未盡,目光依舊戀戀不舍地盯著那空空如也的紙碗。但他臉上那層死灰般的絕望,確實被這滾燙的食物驅(qū)散了不少,雖然疲憊和虛弱依舊刻骨銘心,但眼中總算有了點活人的神采,不再是那種空洞的、等待死亡降臨的麻木。
他靠在行軍床稍微支起一點的靠背上,厚毛毯裹到胸口。喘息漸漸平復(fù)下來。超市里溫暖的空氣包裹著他,食物的熱量在冰冷的身體里緩緩流動。他抬起手,用還算干凈的袍袖內(nèi)側(cè),有些笨拙地擦拭著臉上的淚痕和油漬。這個動作,讓他恢復(fù)了一絲屬于帝王的、刻在骨子里的儀態(tài)意識。
他的目光,再次緩緩掃過圍在床邊的郝家四口。這一次,目光里少了茫然和驚疑,多了幾分復(fù)雜難辨的審視和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垮他的……感激?羞慚?或者說,是一種走投無路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后,反而更加清晰地認(rèn)識到自身處境的悲涼?
沉默在溫暖的超市里蔓延。只有暖風(fēng)機不知疲倦地轟鳴。
終于,崇禎的目光,落在了郝仁身上。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在組織著極其艱難的語言。聲音依舊嘶啞干澀,卻比之前清晰了許多,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重量:
“郝……店主……”他似乎覺得“草民”這個稱呼此刻顯得無比諷刺,最終選擇了這個生疏卻更合適的稱謂,“救命之恩……賜糧之德……朕……”他頓住了,那個至高無上的自稱,在此刻此地,面對著這堆救命的米糧和這碗暖心的食物,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一種令人難堪的諷刺。
他深陷的眼窩里閃過一絲深切的痛苦和屈辱。他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一種近乎決絕的平靜。他不再自稱“朕”。
“我……朱由檢……”他極其艱難地、一字一頓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又仿佛在承受著更大的煎熬,“……身無長物,流落至此……此恩此德……”他再次停頓,枯瘦的手指顫抖著,緩緩移向自己腰間——那件破敗龍袍唯一還算完整的束腰玉帶。
那玉帶本身也布滿污漬和磨損,但正中央鑲嵌著的那一枚玉帶扣,卻在超市明亮的燈光下,顯露出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那是一塊上好的和田白玉,呈長方形,邊緣雕刻著簡潔卻古樸的云紋,中央微微凸起,被打磨得光滑圓潤,透著一股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厚重感。雖然蒙塵,依舊難掩其材質(zhì)和工藝的精良。
崇禎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摸索著玉帶扣側(cè)面的機括。他的動作極其笨拙,顯然從未做過這種事。那枯瘦的手指因為寒冷和虛弱,幾次都未能成功。郝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想上前幫忙,卻被林婉一個眼神嚴(yán)厲制止了。
終于,“咔噠”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彈響。
那枚溫潤的白玉帶扣,被他用盡力氣,從破損的玉帶上硬生生地掰了下來!玉扣脫離的瞬間,他身體似乎也跟著失去了某種支撐,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臉色更加慘白。
他顫抖著,將那枚還帶著他身體最后一點余溫的白玉扣,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朝著郝仁的方向遞了過來。手臂抬得不高,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的目光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掌心那枚小小的、溫潤的玉扣,聲音低沉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摳出來,帶著血沫:
“此物……雖陋……乃……乃大明工部舊庫之物……或……或可換些……些許銅錢……權(quán)充……米……米資……” 最后兩個字,輕如蚊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和絕望。他猛地閉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再看,遞出玉扣的手卻固執(zhí)地懸在半空,微微顫抖。
超市里一片死寂。暖風(fēng)機的嗡鳴似乎也消失了。
郝仁看著那枚懸在半空、溫潤卻仿佛重逾千斤的白玉帶扣,大腦一片空白。他張著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收?還是不收?收下這枚可能價值連城、卻帶著一個末代皇帝最后尊嚴(yán)的玉扣?還是拒絕,讓這位已經(jīng)一無所有的帝王,連這僅剩的、象征性的“交易”都無法完成?
就在郝仁陷入巨大掙扎、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時,旁邊的郝露突然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小貓哀鳴般的呻吟!
“唔……”
這聲音不大,卻瞬間打破了超市里令人窒息的寂靜!
郝新離妹妹最近,反應(yīng)最快!他猛地扭頭,只見郝露原本紅潤的小臉在剎那間褪盡了血色,變得如同紙一樣慘白!她那雙總是清澈靈動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睜著,瞳孔似乎失去了焦距,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毫無預(yù)兆地就向冰冷堅硬的地面癱倒下去!
“露露——!??!”郝新的嘶吼如同受傷的野獸,瞬間撕裂了整個超市!他龐大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在郝露的腦袋即將撞上地磚的前一瞬,粗壯的手臂閃電般伸出,一把將妹妹那輕飄飄的身體撈進(jìn)了懷里!
入手的感覺讓郝新魂飛魄散!冷!刺骨的冰冷!比剛才扶住昏迷的崇禎時還要冰冷!仿佛懷里抱著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塊剛從冰窖里搬出來的寒冰!
“露露!露露你怎么了?!”林婉的尖叫緊隨其后,她撲了過來,顫抖的手摸向女兒的臉頰和脖頸,那冰涼的觸感讓她渾身如墜冰窟!
郝仁也徹底懵了,剛才玉帶扣帶來的巨大沖擊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碾得粉碎!他踉蹌著沖過來,看著兒子懷里小臉慘白、雙眼緊閉、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女兒,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
“怎么回事?!剛才還好好的!”郝仁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
行軍床上,剛剛遞出玉帶扣的崇禎也被這驟然的變故驚得睜開了眼。他看著那對陷入巨大恐慌的父母和那個抱著妹妹、狀若瘋狂的年輕男人,再看看那個被抱在懷里、生死不知的小姑娘……他那雙深陷的眼眸里,翻涌起極其復(fù)雜的波瀾——驚愕、茫然,還有一絲……仿佛看到某種熟悉宿命的、深切的悲哀?
“開門!去醫(yī)院!快他媽開門?。?!”郝新抱著妹妹冰冷的身體,如同一頭發(fā)狂的雄獅,赤紅著雙眼,朝著呆立當(dāng)場的郝仁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他不再理會任何人,抱著郝露,如同炮彈般沖向超市那緊閉的玻璃大門!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郝新那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大腳,帶著救妹心切的狂暴和不顧一切,狠狠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踹在了厚重的鋼化玻璃大門上!
整扇門連同門框都發(fā)出了不堪重負(fù)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劇烈震顫!門上掛著的“營業(yè)中”小牌子被震得掉了下來,摔在地上。
“新兒!鑰匙!用鑰匙!”林婉哭喊著,手忙腳亂地去推旁邊失魂落魄的郝仁。
郝仁被踹門的巨響震得一個激靈,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在口袋里翻找,那串鑰匙叮當(dāng)作響。
門外,暴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減弱,變成了淅淅瀝瀝的中雨。潮濕冰冷的夜風(fēng),順著被郝新踹得嗡嗡作響、劇烈震顫的門縫,絲絲縷縷地鉆了進(jìn)來。
“哐當(dāng)——嘩啦!”
超市那扇飽經(jīng)蹂躪的玻璃門被郝新用肩膀狠狠撞開,冰冷的夜風(fēng)和細(xì)密的雨絲瞬間倒灌進(jìn)來,撲在郝仁臉上,激得他一個哆嗦。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進(jìn)駕駛座,手指哆嗦著插了三次才把車鑰匙插進(jìn)鎖孔。引擎發(fā)出一陣嘶啞的喘息,終于咆哮著啟動。
“露露!露露你撐著!哥在呢!”郝新的嘶吼帶著哭腔,他像捧著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將懷中冰冷僵硬的妹妹塞進(jìn)后排。林婉緊跟著鉆進(jìn)去,一把將女兒冰冷的身體死死摟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徒勞地試圖溫暖她,淚水混著雨水在她臉上肆意橫流。
“坐穩(wěn)!”郝仁一腳油門幾乎踩進(jìn)油箱里!破舊的面包車如同離弦之箭,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猛地躥了出去,車尾在雨夜的街道上甩出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瞬間消失在茫茫雨幕和昏黃的路燈光影之中。
超市里,只剩下被暴力撞開的玻璃門在夜風(fēng)中吱呀作響,冰冷潮濕的空氣肆無忌憚地涌入。暖風(fēng)機徒勞地轟鳴著,卻再也無法驅(qū)散這驟然降臨的死寂和寒意。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在慘白的燈光下,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仿佛一只只窺視的眼睛。
行軍床上,破舊的毛毯凌亂地堆在一角,上面還殘留著食物的油漬和人體的余溫。崇禎皇帝朱由檢,這個剛剛經(jīng)歷了食物帶來的短暫溫暖和巨大沖擊的末路帝王,此刻正僵直地坐在床邊,枯槁蠟黃的臉上,那雙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大敞的門口,盯著那輛載著郝露消失的方向。
他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冷。超市里的溫度其實比外面高得多。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的、冰冷的恐懼。
那個小姑娘……剛才還好好的,像只靈動的小鹿……怎么會突然……那樣?
那毫無生氣的慘白小臉,那瞬間失去焦距的空洞眼神,那冰冷得像死人一樣的體溫……這一切,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他記憶最深處那片早已凝固的血泊里!
他仿佛又看到了紫禁城那冰冷空曠的宮殿里,那些蜷縮在角落、無聲無息沒了氣息的小太監(jiān)、小宮女……看到了煤山腳下那些餓得皮包骨頭、最終在絕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婦孺……看到了他最心愛的女兒長平公主,在城破前夜,用那雙和他此刻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的、盛滿恐懼和哀求的眼睛望著他……
死亡。冰冷、無情、毫無征兆的死亡。它如同跗骨之蛆,從未遠(yuǎn)離過他的人生。哪怕逃到了這個光怪陸離、有熱食有暖風(fēng)的奇異之地,它依舊如影隨形!
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涼和宿命般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剛剛因為食物和溫暖而恢復(fù)的一點活氣,如同風(fēng)中殘燭,劇烈地?fù)u曳著,隨時可能熄滅。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行軍床冰冷的金屬邊緣,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張著嘴,想要大口呼吸,喉嚨里卻只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嘶啞的抽氣聲。
就在這時——
“嗡……”
一種極其低沉、極其詭異的嗡鳴聲,毫無征兆地開始在超市內(nèi)部的空間里彌漫開來。聲音并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冰冷震顫,仿佛來自地底深處,又像是某種巨大機器在超負(fù)荷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瀕臨崩潰的呻吟。
緊接著,頭頂那些剛剛恢復(fù)穩(wěn)定不久的熒光燈管,再次開始了令人心悸的閃爍!但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種狂躁無序的明滅,而是一種更加詭異的、如同接觸不良般的、有節(jié)奏的明暗交替!慘白的光線時強時弱,每一次明暗切換,都伴隨著“滋啦”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電流噪音,讓整個超市的光影在瞬間變得支離破碎又扭曲不定!
崇禎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變驚得渾身一顫!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掃視著頭頂那些如同垂死掙扎般的燈管。這景象……這聲音……和他剛剛踏進(jìn)這間“好人超市”時如出一轍!難道……難道那個小姑娘的異狀……和這地方有關(guān)?!他本就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到了極限!
更可怕的變化緊隨其后!
一股難以形容的、刺骨的寒意,如同蘇醒的冰龍,毫無征兆地從超市深處——冷藏區(qū)方向猛地席卷而來!這股寒意并非單純的低溫,它帶著一種詭異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陰冷,瞬間就壓過了暖風(fēng)機吹出的熱風(fēng)!超市里剛剛回升的溫度如同退潮般急速下降!
崇禎只覺得裸露在破舊龍袍外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剛剛被熱粥暖過來的胃部猛地一抽,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直沖頭頂!他驚恐地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竟然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了一小團白霧!這地方……這地方果然邪門!
他再也坐不住了!強烈的求生本能壓倒了身體的極度虛弱和精神的巨大沖擊!他猛地從行軍床上掙扎著站起來,雙腿因為虛弱和恐懼而劇烈地打著顫,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他踉蹌著,像喝醉了酒一樣,跌跌撞撞地?fù)湎蚺赃吥嵌延珊滦聣酒鸬?、沉甸甸的真空大米!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象征著“安全”和“食物”的實體!
他幾乎是撲倒在米袋上,枯瘦的手臂死死抱住其中一個冰冷的袋子,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塑料包裝刺激著他的皮膚,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將整個身體都蜷縮在米袋后面,只露出一雙充滿驚懼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冷藏區(qū)方向那越來越濃重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白色寒霧!
那寒霧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冷藏區(qū)的貨架縫隙、冰柜邊緣彌漫出來,翻滾著,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吞噬著周圍的光線和溫度。冰柜的玻璃門上迅速凝結(jié)起一層厚厚的、如同冰花般的白霜,發(fā)出細(xì)微的“咔咔”凍結(jié)聲。整個冷藏區(qū),正在變成一個不斷向外散發(fā)著死亡寒氣的冰窟!
就在崇禎驚恐的注視下,冷藏區(qū)最深處、那臺存放速凍水餃湯圓的大冰柜,突然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如同巨獸心臟搏動般的“咚”聲!緊接著,冰柜頂部的白霜如同遭遇了無形的沖擊波,瞬間被震得簌簌落下!冰柜門縫里溢出的寒氣驟然加劇,甚至帶上了肉眼可見的、如同冰晶粉塵般的細(xì)碎冰粒!
“咔嚓……咔嚓嚓……”
一陣極其細(xì)微、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碎裂聲,毫無征兆地從冰柜內(nèi)部響起!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里面掙扎、撞擊著厚厚的冰層和堅硬的柜壁!
崇禎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將一聲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jié)了!他蜷縮在米袋后面,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枯葉,絕望地等待著那冰柜中未知的恐怖破門而出……
市立醫(yī)院,急診室走廊。
慘白的頂燈投下冰冷的光線,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刺鼻。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郝仁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緊閉的搶救室門外來回踱步,皮鞋踩在光潔的瓷磚上,發(fā)出空洞而令人心煩意亂的“嗒、嗒”聲。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門上方亮著的、刺眼的紅色“搶救中”燈牌,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
“怎么還沒出來……怎么還沒出來……”他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絞在一起,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女兒郝露被推進(jìn)去時那張毫無血色、冰冷僵硬的小臉,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fù)灼燙著他的神經(jīng)。
林婉癱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排椅上,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緊緊抱著雙臂,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目光失焦地落在對面墻上一個模糊的污點上。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只剩下深重的、如同刻在眼底的絕望和疲憊。每一次搶救室門內(nèi)隱約傳來的儀器聲響,都讓她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郝新像一座沉默的黑色鐵塔,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他低垂著頭,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緊抿成一條直線的、毫無血色的嘴唇,還有那虬結(jié)起伏、如同巖石般緊繃的臂膀肌肉,泄露著他內(nèi)心洶涌的驚濤駭浪和幾乎要將他撕裂的自責(zé)。是他踹的門!是他抱著妹妹沖出來的!如果……如果他當(dāng)時動作再快一點?如果他早點發(fā)現(xiàn)妹妹的不對勁?
“郝露家屬!郝露家屬在嗎?”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醫(yī)生推門走了出來,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急促。
“在!在!醫(yī)生!我女兒怎么樣了?!”郝仁一個箭步?jīng)_上去,聲音因為緊張而變調(diào),幾乎要抓住醫(yī)生的胳膊。
林婉也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踉蹌著撲到醫(yī)生面前,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醫(yī)生。
郝新也抬起了頭,那雙總是充滿力量感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令人心悸的赤紅和巨大的恐懼。
醫(yī)生快速掃了他們一眼,語速飛快:“初步檢查,生命體征暫時穩(wěn)定下來了,心跳呼吸都在,但體溫低得異常!遠(yuǎn)低于正常失溫范疇!深度昏迷狀態(tài),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yīng)!腦電波活動微弱且極其紊亂!原因不明!我們正在全力物理復(fù)溫,同時進(jìn)行全身掃描和血液分析!需要立刻辦理入院手續(xù),進(jìn)ICU觀察!你們誰是……”
“我!我是她父親!我去辦!馬上去!”郝仁不等醫(yī)生說完,立刻應(yīng)道,聲音嘶啞。
“好!先去繳費處!動作要快!孩子情況很危險!”醫(yī)生說完,轉(zhuǎn)身又匆匆推門進(jìn)了搶救室。
“危險……很危險……”林婉喃喃地重復(fù)著醫(yī)生的話,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栽倒,被旁邊的郝新一把扶住。
“媽!撐??!露露會沒事的!醫(yī)生說了,體征穩(wěn)定了!”郝新咬著牙,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不知道是在安慰母親,還是在說服自己。
郝仁已經(jīng)顧不上多說,捏著醫(yī)生塞給他的單子,跌跌撞撞地朝著繳費處的方向跑去,背影倉皇而狼狽。
好人超市。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對于蜷縮在冰冷米袋后面、死死盯著冷藏區(qū)方向的崇禎來說,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那臺發(fā)出詭異聲響的冰柜,在短暫的沉寂后,內(nèi)部的撞擊和碎裂聲似乎停止了,但彌漫出來的寒意卻絲毫沒有減弱,反而更加濃郁、更加刺骨。白色的寒霧如同粘稠的液體,幾乎填滿了整個冷藏區(qū),并開始緩慢地向超市的其他區(qū)域侵蝕。
就在崇禎的精神快要被這無邊的恐懼和寒冷徹底凍僵時——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刺耳急促的手機鈴聲,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超市里驟然響起!
崇禎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嚇得渾身劇震,差點從米袋后面跳起來!他驚恐地循聲望去,聲音來自收銀臺的方向——是郝仁慌亂中遺落在柜臺上的手機!
屏幕上,一個備注為“金胖子”的名字伴隨著來電鈴聲瘋狂閃爍跳躍。
那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一遍又一遍,尖銳地撕扯著超市里凝重的死寂和寒氣。崇禎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看著那不斷閃爍、發(fā)出噪音的奇怪“鐵塊”,如同看著一個擇人而噬的怪物!接?還是不接?他完全不知道這是什么,更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
就在他驚恐萬分、不知所措之際——
“嗡——!”
冷藏區(qū)深處,那臺沉寂了片刻的大冰柜,猛地爆發(fā)出一陣比之前強烈十倍的劇烈震動!整個冰柜如同通了高壓電般瘋狂地抖動起來,發(fā)出沉悶的“哐哐”聲!冰柜頂部的霜層和周圍貨架上的商品被震得簌簌落下!
“咔嚓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如同冰層被巨力硬生生撕裂的脆響,猛地從冰柜內(nèi)部炸開!
緊接著,在崇禎極度驚駭?shù)哪抗庾⒁曄?,冰柜那扇厚重的、覆蓋著厚厚白霜的玻璃門中央位置,一道細(xì)長、筆直、如同被最鋒利的刀刃劃過的裂痕,憑空出現(xiàn)!裂痕邊緣閃爍著幽藍(lán)色的、如同極地寒冰般的光芒!
“嗤——!”
一股濃郁得如同實質(zhì)、溫度低到無法想象的白色寒流,如同高壓氣槍般,猛地從那道詭異的裂痕中噴射而出!寒流所過之處,空氣發(fā)出“噼啪”的凍結(jié)聲,地面瞬間凝結(jié)出一層厚厚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白霜!寒流直沖超市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