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窩棚里，煤油燈的火苗被漏進來的風(fēng)吹得忽明忽暗。秦逸興把油紙包攤在破木箱上，幾個白面饅頭和半碟紅燒肉泛著油光——這是他從滄浪閣后廚帶回來的剩菜。
“哇！肉！”林時和沫沫眼睛發(fā)亮，臟兮兮的小手剛要伸過去，被秦逸興"啪"地打了下手背：“急什么，熱熱再吃?！?/p>
林燼蹲在墻角生爐子，看著秦逸興把饅頭掰開夾肉，突然想起穿越前點外賣的日子。
媽的，以前嫌棄的肥宅快樂餐，現(xiàn)在想想都是山珍海味...
“發(fā)什么呆？”秦逸興遞給他半個饅頭，“你今天穿得人模狗樣的，沒蹭著頓好的？”
林燼接過饅頭，突然從袖袋掏出那塊杭綢手帕：“你們說...把這玩意兒賣了，夠不夠給倆小的扯身干凈衣裳？”
煤油燈下，手帕上的墨竹紋路清晰可見，邊角還繡著個極小的“程”字。秦逸興一把搶過去，對著燈光仔細瞧：“好家伙！這料子...”他突然頓住，狐疑地看向林燼，“哪來的？該不會...”
“程教授給的?！绷譅a悶頭啃饅頭，“說我脖子上沾了墨?！?/p>
“呵！”秦逸興突然怪笑一聲，手帕在指間轉(zhuǎn)得像面小旗，“我說呢，人家留洋回來的大教授，干嘛對你個碼頭出身的這么上心...”他故意把手帕往鼻尖一湊，“還熏了沉香，嘖嘖。”
林燼差點被饅頭噎?。骸皾L蛋！”他伸手要搶，秦逸興卻把手帕往沫沫頭上一蓋：“瞧瞧，我們沫沫要是穿身新衣裳，再裹著這帕子，活像個大小姐！”
沫沫咯咯笑著轉(zhuǎn)圈，手帕滑下來蓋住了半張臉。
林時突然小聲說：“哥哥，這個...很貴吧？”孩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著絲綢，“賣了能買好多鉛筆...”
爐子上的鐵鍋咕嘟咕嘟響，肉香混著煤油味在窩棚里彌漫。
林燼看著手帕在倆孩子手里傳來傳去，突然想起下周六的讀書會。程添錦那雙戴著金絲眼鏡的眼睛，仿佛又在昏暗的燈光下盯著他。
“算了，留著吧?！绷譅a突然把手帕搶回來，胡亂塞進懷里，“萬一下周六還要裝樣子...”
秦逸興往嘴里扔了顆茴香豆，笑得意味深長：“裝什么樣子？人家程教授連你脖子上沾沒沾墨都看得清清楚楚...”話沒說完，林燼一個饅頭砸過去，正砸在他腦門上。
煤油燈“噼啪”爆了個燈花，墻上的影子亂作一團。
林燼盯著煤油燈跳動的火苗，突然開口：“老秦，我還是想試試程家那個平民教育?！彼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那塊絲綢手帕，“要是真有名額...”
秦逸興正用筷子尖挑著肉渣往沫沫碗里放，聞言筷子頓在半空：“你當(dāng)那些少爺小姐開善堂的？”他嗤笑一聲，“就算有名額，就咱這窩棚的住址，人家看一眼報名表就得把時小子刷下來?！?/p>
林時正捧著碗喝肉湯，聽到自己名字茫然地抬頭，嘴角還沾著油花。沫沫突然拽了拽林燼的袖子：“燼哥哥，王嬸說霞飛路后巷有間閣樓要出租，一個月八塊大洋...”
“八塊？！”秦逸興差點打翻湯碗，“夠我們四口人吃三個月了！”
林燼卻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煤油燈將他的側(cè)臉投在斑駁的墻面上，忽明忽暗：“要是能拿下讀書會那些訂單的提成...”他突然從床板下摸出個鐵皮盒，倒出幾枚銀元和一堆銅板，“加上這些，夠兩個月房租。”
秦逸興湊過來數(shù)錢，汗味混著黃包車上的皮革味撲面而來：“你瘋了？這些不是攢著給你弟...”
“就是為他攢的?！绷譅a突然抓住林時的手腕，孩子掌心厚厚的繭子硌得他心頭發(fā)酸，“你看看，十二歲的小孩，手上繭子比碼頭苦力還厚。”
屋外傳來賣夜宵的梆子聲，遠處租界的霓虹燈透過破窗，在積水的地面上投下變幻的光斑。
秦逸興盯著那些光斑看了半晌，突然踹了腳破板凳：“成！老子明天就去車行問問包月的價?！彼麗汉莺菀Я丝陴z頭，“但先說好，要是那個程教授敢...”
“他敢個屁！”林燼突然學(xué)起張冠清的口頭禪，把倆孩子逗得直樂。笑著笑著，他摸出那塊手帕給沫沫擦臉，絲綢掠過小姑娘結(jié)痂的傷口時格外輕柔。
管他程家打的什么算盤，能讓這倆小的搬出貧民窟，老子裝孫子也認了！
煤油燈“噼啪”又爆了個燈花，映得墻上的影子格外高大。四個人圍著破木箱吃飯的影子投在墻上，竟也有了點“家”的模樣。
午后的陽光透過明德書店的雕花玻璃窗，在書架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燼站在梯子上整理古籍區(qū)，靛青色的粗布長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嘴里還叼著根草繩，正小心翼翼地把程添錦常翻的那套《西洋文學(xué)史》往顯眼處挪。
“第三排左數(shù)第七本...”林燼嘀咕著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著程添錦的閱讀偏好，“這周該輪到《呼嘯山莊》了？”他剛要把書抽出來，梯子下面突然傳來"啪嗒"一聲——又是個女學(xué)生“不小心”掉落了手帕。
嘖，這月第八條了。
林燼頭都沒回，繼續(xù)踮腳夠書。
后頸忽然一涼，有片梧桐葉順著窗縫飄進來，正落在他衣領(lǐng)里。他隨手扯開領(lǐng)口去掏，沒注意到這個動作引得書架后傳來幾聲壓抑的驚呼。
“林先生?！睆埞谇尻帎艕诺穆曇敉蝗辉诒澈箜懫?，“《金瓶梅》放這么低，是生怕女學(xué)生看不見？”他手里的雞毛撣子精準(zhǔn)地戳在梯子橫檔上，震得林燼差點咬斷草繩。
林燼低頭一看，自己居然把《牡丹亭》和《金瓶梅》擺成了并排，趕緊手忙腳亂地調(diào)換位置：“失誤失誤！”袖口掃過書架揚起細灰，在陽光里像金粉似的飛舞。
門口風(fēng)鈴?fù)蝗淮囗憽?/p>
林燼條件反射地掛上營業(yè)微笑，卻在看清來人時差點從梯子上栽下來——程添錦拎著個牛皮公文包站在逆光里，白襯衫袖口卷了兩折，露出的腕表反射著冷光。
“程、程教授！”林燼慌忙往下爬，結(jié)果褲腿勾住了梯子橫檔。他手忙腳亂去扯，聽見布料“刺啦”一聲響。
程添錦快步上前扶住梯子，鏡片后的眼睛彎成新月：“林兄小心?！彼种覆唤?jīng)意擦過林燼的腳踝，觸感像塊溫潤的玉，“我倒是好奇，什么書讓林兄這么...奮不顧身？”
林燼耳根發(fā)燙，瞥見自己記的小本子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正攤開著“程添錦閱讀記錄”那頁。
他一個箭步?jīng)_下去踩住本子，結(jié)果用力過猛，把程添錦撞得后退兩步，后背抵在了《莎士比亞全集》的書架上。
“對不住！”林燼手撐在書架上，整個人幾乎把程添錦籠在陰影里。
突然意識到這姿勢有多曖昧，他觸電似的彈開，卻聽見程添錦輕笑：
“原來林兄在研究這個？”不知何時撿起的小本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呼嘯山莊》確實不錯，不過...”他突然湊近，帶著薄荷味的氣息拂過林燼耳廓，“我更想聽聽林兄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看法——周六。”
書架后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林燼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店里已經(jīng)多了七八個“看書”的女學(xué)生。程添錦卻從容地理了理袖口，從公文包里取出個牛皮紙包：“家母烤的司康餅，帶給令弟嘗嘗?！?/p>
林燼捧著尚有余溫的紙包，眼睜睜看著程添錦走向古籍區(qū)，修長的手指準(zhǔn)確無誤地抽出了他剛藏好的《牡丹亭》線裝本。陽光穿過書架間隙，在那人挺括的襯衫上投下道道金線，晃得他眼前發(fā)暈。
要命...這讀書會還沒去就先被將了一軍！
張冠清不知何時幽靈般出現(xiàn)在身后，雞毛撣子狠狠抽在他小腿上：“愣著干嘛？賬本呢！”壓低的聲音卻帶著幸災(zāi)樂禍，“讓你整天琢磨人家看書喜好，翻車了吧？”
林燼一把拽住張冠清的胳膊，把他拖到書店最里間的賬房，聲音壓得極低：“張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他煩躁地抓了抓后腦勺，把本就凌亂的頭發(fā)揉得更亂，“我這不是想跟他打好關(guān)系嗎？時小子和沫沫上學(xué)的事全指望這條門路了！”
賬房里彌漫著霉味和墨香，張冠清甩開他的手，眼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打關(guān)系？”他冷笑一聲，從柜臺底下抽出一本被翻得卷邊的《如何贏得友誼及影響他人》，“你當(dāng)程添錦是那些被你哄得團團轉(zhuǎn)的女學(xué)生？”
“那我能怎么辦！”林燼急得直跺腳，不小心踢翻了角落的廢紙簍。
泛黃的賬本紙頁散落一地，露出他偷偷練習(xí)的鋼筆字——全是抄寫的程添錦在《申報》上發(fā)表的文章片段。
張冠清彎腰撿起一張，念道：“'教育乃民族復(fù)興之根基'...”他忽然頓住，抬頭盯著林燼發(fā)紅的耳根，“你小子該不會真信這套？”
窗外傳來程添錦和杜老頭的談笑聲，隱約能聽見“平民夜?！薄敖滩馁Y助”之類的詞。林燼扒著門縫偷看，正好瞧見程添錦從西裝內(nèi)袋取出支票簿，修長的手指在杜老先生的硯臺邊輕輕敲擊。
“我信這個?！绷譅a突然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后是兩枚銀元——他上周幫女學(xué)生代寫情書的“外快?！袄锨卮蚵牭匠碳以诠沧饨甾k了所實驗小學(xué)，光操場就比咱這書店大兩倍...”
話音未落，門簾突然被掀開。
程添錦站在逆光里，手里端著杜老先生的青瓷茶盞：“林兄，能幫我找找《泰戈爾詩選》么？”他的目光掃過滿地紙頁，在林燼慌忙遮掩的字跡上停留片刻，“要鄭振鐸譯本?！?/p>
林燼手忙腳亂地去夠書架，后腰撞上了賬臺。
張冠清在他身后發(fā)出聲意味深長的冷笑，卻聽見程添錦又說：“對了，家母托我問，令弟可愿參加下周的入學(xué)測試？”他抿了口茶，“就在新閘路那所實驗小學(xué)?！?/p>
陽光突然穿過云層，透過雕花窗欞在賬房地面上投下個明亮的光斑。
林燼保持著彎腰找書的滑稽姿勢，感覺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程添錦的皮鞋尖就停在那片光斑邊緣，锃亮的皮面上沾著星點墨漬——正是方才林燼慌亂中打翻的。
媽的，這知識分子走路怎么沒聲的！
“愿、愿意！”林燼猛地直起身，腦袋“咚”地撞上書架。顧不得揉痛處，他死死攥住那本《飛鳥集》，書脊都被捏變了形，“就是...學(xué)費...”
程添錦忽然伸手，指尖拂過他發(fā)紅的額頭。
這個動作自然得仿佛在檢查一本書的裝幀：“有獎學(xué)金?！彼D(zhuǎn)身時，茶盞里的水面紋絲不動，“對了，那首詩...'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周六可以聊聊你的見解?！?/p>
門簾落下時帶起一陣風(fēng)，吹散了地上的紙頁。張冠清慢悠悠撿起鋼筆：“現(xiàn)在不用'打好關(guān)系'了？”他故意把字音咬得極重。
林燼癱坐在賬臺前，突然發(fā)現(xiàn)《飛鳥集》扉頁夾著張便簽——是程添錦工整的字跡：“PS：貴店賬本第三頁有處計算錯誤?！?/p>
他不知想起來什么突然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手里的《飛鳥集》“啪嗒”掉在地上。他一把抓住張冠清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diào)：“臥槽！我家里有兩個小孩?。∵€有個秦沫沫！”
張冠清被他拽得一個踉蹌，眼鏡滑到鼻尖：“松手！你當(dāng)我是程家的招生辦主任？”他甩開林燼，卻看見對方額頭上急出了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光。
林燼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突然蹲下去瘋狂翻撿剛才散落的賬本紙頁。
鋼筆字跡混著陳年墨漬，他手指發(fā)抖地扒拉出張皺巴巴的草稿紙——上面密密麻麻列著最近的收支，最底下用紅筆圈著“實驗小學(xué)學(xué)費估算”。
“老秦上個月還說...”林燼喉結(jié)滾動，聲音越來越低，“沫沫那雙布鞋，底都磨穿了三個洞...”
窗外突然傳來清脆的笑聲。
兩人扭頭看去，程添錦正站在店門口梧桐樹下，彎腰對林時說著什么。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他白襯衫上灑下晃動的光斑。小男孩仰著臉，破舊的鴨舌帽下眼睛亮得驚人，而沫沫躲在巷口的陰影里，臟兮兮的裙角被風(fēng)吹得翻飛。
張冠清突然摘下眼鏡用力擦拭：“程家辦的又不是慈善堂?！彼曇粲行?，“能解決一個就不錯了...”
“可沫沫認的字比時小子還多！”他抓起柜臺上的牛皮紙包——程母烤的司康餅還帶著余溫，“上周下暴雨，那丫頭護著報紙差點被車撞，就為掙那五個銅板...”
話沒說完，風(fēng)鈴又響。程添錦牽著林時走進來，小男孩懷里抱著本嶄新的《兒童畫報》。沫沫卻仍站在門外石階上，小手緊張地絞著衣角，沾著泥巴的布鞋小心地蹭在門檻外，不敢踩進來。
“林兄？”程添錦注意到異常的氣氛，目光在三人之間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林燼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上。他忽然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蹲下來平視著沫沫：“小姑娘，能幫我個忙嗎？”
沫沫受驚似的后退半步，卻見程添錦從公文包取出個扎綢帶的盒子：“家母烤的點心太多了，能請你幫忙吃掉一些嗎？”他聲音放得很輕，像是怕驚飛麻雀，“聽說...你認識很多字？”
陽光斜斜地照在門檻上，把程添錦的影子和小姑娘的破布鞋連在了一起。林燼看著沫沫怯生生地點頭，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燙。他胡亂抓起抹布擦柜臺，聽見程添錦繼續(xù)說：
“實驗小學(xué)的圖書館...正好缺個圖書管理員助理?！苯鸾z眼鏡后的眼睛含著笑，“每天放學(xué)后工作兩小時，可以抵一半學(xué)費?！?/p>
張冠清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眼鏡片上蒙了層白霧。林時已經(jīng)蹦跳著去拉沫沫的手，兩個孩子的手指在陽光下緊緊交握，臟兮兮的，卻透著股鮮活氣兒。
這知識分子...是會讀心術(shù)還是怎么的？
林燼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他張了張嘴，卻見程添錦站起身，指尖輕輕拂過沫沫發(fā)黃的辮梢：“對了，周六林兄來的時候...”他回頭看向林燼，唇角微揚，“不妨兩位小友都帶上？家母準(zhǔn)備了杏仁豆腐?！?/p>
門外有電車叮當(dāng)駛過，梧桐葉沙沙作響。林燼突然發(fā)現(xiàn)，程添錦白襯衫袖口沾了道灰印子——正是剛才沫沫緊張時蹭上的手印。
那點污漬在雪白的布料上格外刺眼，卻莫名讓他想起穿越前在福利院做義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