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時,林燼攥著剛領(lǐng)到的幾枚銅板,跟在秦逸興屁股后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今兒個工錢又少了兩個子兒...”秦逸興罵罵咧咧地踢開路邊的碎瓦片,“說是洋人的船晚點了,呸!分明是那王八蛋工頭又克扣!”
林燼盯著手里油膩膩的銅錢——正面印著“中華民國”,背面是交叉的旗幟圖案。他偷偷用指甲掐了下,疼得一激靈。
“哎老秦,”他緊走兩步追上,“現(xiàn)在...真是民國十九年?”
秦逸興猛地剎住腳步,伸手就要摸他額頭:“你燒糊涂啦?前天不還跟我罵蔣光頭的新稅制...”突然壓低聲音,“小點聲,最近閘北那邊又在抓共黨...”
路過個賣夜宵的餛飩挑子,熱汽混著豬油香飄過來。林燼肚子咕嚕直叫,可秦逸興拽著他快步走過:“別瞅了,一碗餛飩要八個銅板呢!”
拐進(jìn)巷子時,幾個穿學(xué)生裝的青年正往墻上貼傳單,看見他們立刻散開了。秦逸興緊張地左右張望,直到看見林時蹲在窩棚門口才松口氣:“時小子!快把你哥領(lǐng)回去!”
林時舉著盞破煤油燈迎上來,火光映著墻上的標(biāo)語—— 打倒帝國主義!林燼盯著那幾個字,腿突然有點軟。
林時的小臉在煤油燈下顯得更黑了,油墨混著塵土結(jié)成了殼,只剩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怯生生地蹭過來,從補(bǔ)丁褲兜里掏出幾枚帶著體溫的銅板:“哥哥...今天的...”
林燼看著小孩手心里那三四個銅子兒,突然嗓子眼發(fā)堵。
他清了清嗓子:“咳咳...走吧?!?/p>
心里卻翻江倒?!@年頭怕是連洗臉?biāo)嫉盟阌嬛?,難怪一個個都跟煤堆里撈出來似的。
見哥哥不接錢,林時急得直拽他衣角:“昨天說好的...攢錢買冬衣...”小孩聲音越說越小,突然打了個噴嚏,破單衣下的肩膀瘦得硌手。
秦逸興在后頭推了林燼一把:“愣著干啥?聽說時小子今天被巡捕踹了腳都沒舍得買糖糕!”
林燼這才注意到弟弟褲腿上有個清晰的鞋印。
他蹲下來一把抓過銅板,轉(zhuǎn)手又塞回林時兜里:“自己收著!明天...明天哥帶你去吃餛飩!”話說出口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全身上下就那幾個銅板,哪來的底氣充大款?
林時眼睛一下子睜得溜圓,煤油燈映得他睫毛都在發(fā)光。
秦逸興突然哈哈大笑,震得窩棚頂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走:“行啊燼哥兒!那俺可要跟著蹭碗湯!”
遠(yuǎn)處傳來夜巡的梆子聲,林燼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沒有霓虹燈,沒有WIFI信號,只有密密麻麻的星星壓下來。
他摸了摸懷里剩下的銅板,突然覺得比大學(xué)時攥著月底最后一百塊還心慌。
林時冰涼的小手鉆進(jìn)林燼掌心,拽著他往窩棚走。秦逸興在后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明天吃餛飩記得叫我嗷!”
“滾滾滾!”林燼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都愣住了——這語氣熟稔得好像他真在這兒活了二十年似的。
秦逸興已經(jīng)大笑著跑遠(yuǎn)了,破布鞋啪嗒啪嗒踩得水坑亂濺。
站在自家窩棚前,林燼做了個深呼吸想平復(fù)心情,結(jié)果一股混合著糞尿、煤灰和爛菜幫子的惡臭直沖腦門。
隔壁家光屁股小子正蹲在墻角拉屎,見他看過來還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乳牙。
“操!”林燼差點被這生化武器熏個跟頭,胃里翻江倒海。
林時卻習(xí)以為常,麻利地從棚頂取下個破鐵罐:“王嬸給留了熱水...”罐底沉著幾片可疑的黑色渣滓。
窩棚里比早上更擁擠——原來白天卷起的爛布現(xiàn)在攤開了,露出發(fā)霉的稻草。角落里堆著個破布袋,林時寶貝似的扒拉出來半截鉛筆頭和一疊裁成小塊的舊報紙。
“哥哥...我練字給你看?”小孩眼睛亮晶晶的,手指上還沾著今天賣報蹭的油墨。遠(yuǎn)處突然傳來幾聲槍響,林時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
林燼盯著油燈映在棚頂?shù)膿u晃光影,突然意識到——這特么就是他的新人生。
沒有金手指,沒有系統(tǒng),只有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弟弟,和明天要去碼頭扛的兩百斤麻袋。
他盤腿坐在發(fā)霉的草墊上,盯著林時趴在木箱上寫字的背影發(fā)呆。
小孩脊梁骨一節(jié)節(jié)凸出來,像串起來的算盤珠子,握著鉛筆頭的手指倒是很穩(wěn),一筆一劃在舊報紙上寫著“大”、“小”、“人”。
他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臉——顴骨好像比原來高了一些,下巴上還有不知道什么時候劃傷的疤痕。
這具身體也叫林燼,卻是個在碼頭扛活的苦力,掌心全是繭子,指甲縫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攢了多少年的泥。
“哥哥你怎么了?”林時轉(zhuǎn)過頭,臉上黑一道灰一道的,活像只小花貓??赡请p眼睛清亮得驚人,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時總帶著點怯生生的期待。
“太臭了?!绷譅a脫口而出。
確實臭,汗酸味混著窩棚里的霉味,還有門外飄來的糞尿氣息,熏得人太陽穴直跳。
林時卻突然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哥哥以前都說'臭著臭著就香了'。”小孩學(xué)著大人樣搖頭晃腦,結(jié)果蹭了一袖子油墨。
“笑什么笑!”林燼伸手去彈他腦門,卻在碰到的一瞬間放輕了力道。
指尖傳來溫?zé)岬挠|感,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臟兮兮的小崽子,現(xiàn)在是他在這個吃人世界里唯一的血親。
遠(yuǎn)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林時趕緊把鉛筆頭藏進(jìn)墻縫里。油燈快要燒干了,火苗一跳一跳的,把兄弟倆的影子投在破草簾上,晃得像場隨時會醒的噩夢。
林時噗地吹滅了油燈,麻溜地鉆進(jìn)草席里,動作熟練得像演練過千百遍。黑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不知道是耗子還是破衣衫摩擦的聲音。
“不洗臉?”林燼在黑暗里瞪大眼睛。
“洗臉干嘛?”林時的聲音透著困倦,“王叔說洗多了傷元氣...”
“……”
林燼喉結(jié)動了動,把涌到嘴邊的“不講衛(wèi)生會生病”咽了回去——這年頭能活命就不錯了,還講究個屁。
突然墻角傳來"吱"的一聲,他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會、會不會有老鼠啃我們?”
“那我們明天可以吃老鼠肉了。”林時咂咂嘴,居然還帶著點期待,“上個月秦哥哥就逮到只肥的...”
林燼胃里一陣翻騰,21世紀(jì)的泡面外賣在記憶里突然變得無比珍貴。
他僵在原地不敢動,直到林時暖烘烘的小手摸過來拽他衣角:“哥哥快來睡吧,擠著暖和?!?/p>
“那個啥,弟啊……”林燼聲音都變調(diào)了,哆哆嗦嗦蹭到草席邊,“你哥我突然有點怕老鼠...能不能換個地方睡?”
黑暗里林時沉默了幾秒,突然窸窸窣窣爬起來。林燼感覺有團(tuán)溫?zé)岬臇|西塞進(jìn)自己懷里——是弟弟的破棉襖,散發(fā)著汗味和油墨香。
“哥哥抱著我的衣服,”小孩的聲音近在咫尺,呼吸噴在他耳根上,“老鼠只咬醒著的人。”
這歪理邪說配上他一本正經(jīng)的語氣,差點讓林燼笑出來。
遠(yuǎn)處傳來野狗的吠叫,林燼把棉襖團(tuán)了團(tuán)塞在兩人中間當(dāng)“防線”。
草席下的稻草扎得他渾身發(fā)癢,但弟弟均勻的呼吸聲像條細(xì)細(xì)的線,把他飄搖的魂兒慢慢拽回了人間。
林燼在黑暗里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林時的小臉。指尖傳來的觸感溫?zé)岫鎸崳粗鴽]洗干凈的塵土和油墨。
“你真覺得我是你哥?”他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什么。
林時沒立即回答,只是翻了個身,面朝著他。月光從窩棚的破洞漏進(jìn)來,照在小孩亮晶晶的眼睛上——那里面沒有半點懷疑。
“哥哥今天好奇怪,”林時小聲說,伸手摸了摸林燼眼尾附近淡淡的痕跡,“這里的疤還是我小時候抓的。”他的手指頭又移到林燼右肩,“這里的牙印是前年你背我逃難時,我被嚇哭了咬的?!?/p>
林燼喉頭發(fā)緊。
這些印記他根本不知道,可身體卻記得清清楚楚。
“你要是丟了魂...”林時突然鉆進(jìn)他胳肢窩里,腦袋頂著他下巴,“我就去城隍廟找老道喊回來?!毙『⒌念^發(fā)里有稻草屑,扎得他癢癢的,“反正...你變成什么樣都是我哥?!?/p>
遠(yuǎn)處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林燼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熱。
他僵硬地環(huán)住弟弟瘦小的肩膀,掌心下的骨頭硌得慌。這具身體似乎比他的大腦更早認(rèn)了命,自然而然地收緊了手臂。
“睡吧,”他聽見自己說,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明天...哥給你買肉包子。”
林時在他懷里拱了拱,發(fā)出聲小貓似的咕噥。黑暗里,兩只老鼠為了半粒花生米在墻角打了起來,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林燼僵著身子沒敢動,突然覺得——當(dāng)這個臟兮兮小崽子的哥哥,好像也沒那么糟。
他睜著眼睛瞪著黑漆漆的窩棚頂,懷里林時已經(jīng)睡熟了,小呼嚕打得像只貓崽。他還是忍不住在腦子里瘋狂刷彈幕:
系統(tǒng)??!系統(tǒng)爸爸?。?/p>
金手指呢?!說好的穿越者福利呢?!
真沒有????!
這劇本不對??!人家穿越都帶商城帶異能,什么霸總軍閥太子爺,最次也能背個唐詩裝逼,我特么就繼承個餓得前胸貼后背的弟弟?!
外頭野狗突然“汪汪”叫了兩聲,嚇得他一哆嗦。林時在夢里哼哼唧唧地往他懷里鉆,口水把他衣襟都浸濕了一小塊。
要不...再試試咒語?
林燼鬼使神差地默念:“急急如律令?”
沒反應(yīng)。
“媽咪媽咪哄?”
隔壁窩棚的老頭打了個震天響的呼嚕。
“芝麻開門?”
只有老鼠在啃破瓦罐的動靜。
他絕望地閉上眼,腦海里突然閃過大學(xué)室友的嘲笑:“就你這廢宅,穿到古代活不過三集!”
——淦!被那烏鴉嘴說中了!
林時突然在夢里踹了他一腳,小細(xì)腿硌得他肋骨生疼。林燼齜牙咧嘴地揉著胸口,突然聽見弟弟含糊不清地嘟囔:“哥...包子要豬肉的...”
月光從茅草縫里漏下來,照在小孩臟兮兮卻滿是期待的臉上。林燼嘆了口氣,把破棉襖往兩人身上拽了拽。
算了...明天先想想怎么搞錢買包子吧,系統(tǒng)什么的...
他盯著窩棚頂那個漏風(fēng)的破洞,數(shù)著根本看不見的星星,迷迷糊糊睡過去前最后一個念頭是:
——這屆穿越者太難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