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六年四月初二,江陵縣衛(wèi)所的校場突然熱鬧起來。數(shù)百個穿著褪色軍甲的漢子聚在演武臺前,手里攥著生銹的刀槍,為首的是個獨眼老將,腰間掛著塊"昭武校尉"的腰牌——正是荊州衛(wèi)左所的千戶王承祖。
徐光啟趕到時,王承祖正用腳踹著衛(wèi)所的轅門,聲如洪鐘:"把張文明那狗賊交出來!不然老子拆了你們布政司!"
趙勇帶著衙役們擋在門前,手里的水火棍握得死緊:"王千戶,朝廷有法度,不可亂來!"
"法度?"王承祖冷笑一聲,指著身后的軍戶們,"我這些弟兄戍守荊襄三十年,九死一生,換來的軍屯田被姓張的占了大半!這就是你們說的法度?"
徐光啟擠過人群,見軍戶們個個面黃肌瘦,甲胄上的補丁比銅錢還多,心里咯噔一下。他前日核查軍屯田時,發(fā)現(xiàn)被侵占的四十五畝地全在左所轄區(qū),當時還納悶衛(wèi)所為何毫無動靜,原來是在攢著勁鬧事。
"王千戶稍安勿躁。"徐光啟拱手道,"張文明已被收押,所侵占的軍屯田正在清點,不出三日必定歸還。"
"歸還?"王承祖瞇起獨眼,"說得輕巧!去年秋收,我左所三百軍戶,竟有半數(shù)沒領到糧餉,就是因為田被占了!有個叫李二狗的小兵,家里五口人餓死了三個,你賠得起嗎?"
這話像重錘砸在徐光啟心上。他在蘇州見過軍戶,雖也清苦,卻從未到這般境地。荊州衛(wèi)是防備荊襄流民的重鎮(zhèn),軍戶若是嘩變,后果不堪設想。
"千戶說的李二狗,是否住在衛(wèi)所西巷?"徐光啟突然想起什么,"昨日我去核查軍戶名冊,見他家登記著'闔家病故'。"
王承祖臉色一沉:"病故?那是餓死的!他娘為了給娃換口糧,把自己賣去了青樓,到現(xiàn)在都沒消息!"
人群里爆發(fā)出嗚咽聲。一個瘸腿軍戶哭喊道:"俺們守著長江防線,倭寇來的時候沖在最前面,現(xiàn)在連口飯都吃不上...這兵沒法當了!"
徐光啟喉頭發(fā)緊,轉身對趙勇道:"去賬房支二十石米,先給軍戶們應急。"
"先生!"趙勇急了,"布政司的存糧是預備賑災的,動不得?。?
"出了事我擔著。"徐光啟語氣斬釘截鐵,"軍戶們要是餓出亂子,賑災糧再多也沒用。"
等趙勇領著衙役們運米來時,軍戶們的情緒果然緩和了些。王承祖雖仍繃著臉,卻沒再踹門,只是盯著徐光啟:"米我們領了,但地要是交不出來,老子照樣拆衙門。"
"我隨千戶去軍屯看看。"徐光啟解下腰間的銅令牌,"現(xiàn)在就去。"
軍屯在衛(wèi)所西南的沙洲上,一片荒灘被開墾成梯田,只是田埂大多塌了,好些地塊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王承祖指著靠江的一片熟地:"那三十畝就是被張文明占的,他讓人挖了條渠,把江水引過來種水稻,害得我們下游的旱地全成了鹽堿地。"
徐光啟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果然又咸又硬。他想起《魚鱗圖冊》上標注這里是"上等水田",想必是被鹽堿化后才被棄置,卻被張文明巧取豪奪,改造成自家的稻田。
"張文明怎么敢動軍屯田?"徐光啟不解。軍戶土地屬衛(wèi)所管轄,地方官無權處置,這是太祖定下的規(guī)矩。
王承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勾結了衛(wèi)所的經(jīng)歷司!那個姓劉的經(jīng)歷,收了張家二百兩銀子,就把地契改成'無主荒地',明目張膽地送給他小舅子!"
徐光啟心里一凜。經(jīng)歷司是衛(wèi)所的文書機構,掌管軍戶名冊和田契,若是他們徇私枉法,軍屯的土地確實能被輕易侵占。他想起李贄說過,張居正改革時曾想整頓衛(wèi)所,卻因阻力太大而擱置,看來這軍屯里的貓膩,比地方上的隱田還要復雜。
"劉經(jīng)歷現(xiàn)在何處?"
"早被張文明送走了,說是去武昌府'任職',其實就是跑路。"王承祖冷笑,"我派人去追,卻被府衙的人攔了回來,說沒有布政司的文書,不得擅動朝廷命官。"
徐光啟掏出紙筆,飛快地寫了份文書,蓋上隨身的銅?。?拿著這個去追,就說是我下令的。若有人阻攔,以'通匪'論處。"
王承祖接過文書,獨眼亮了起來:"好小子,有種!不像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文官。"他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猙獰的傷疤,"嘉靖四十一年,我在臺州抗倭,被倭寇的倭刀劃開的,當時腸子都流出來了,就想著能活著回來種好那幾畝軍屯田...沒想到啊..."
后面的話他沒說,只是抹了把臉。徐光啟看著那道傷疤,突然想起去年在泉州見到的戚家軍士兵,他們的鎧甲上也有類似的傷痕,只是那些人眼神里有光,而眼前的軍戶們,眼里只剩麻木。
"千戶放心,"徐光啟鄭重道,"不僅要還你們土地,還要查清糧餉被克扣的事。"
回到衛(wèi)所時,錢六正蹲在墻角和個老軍戶說話。見徐光啟回來,他連忙起身:"先生,這老爺子知道劉經(jīng)歷的底細!說他去年賣軍糧給鹽商,賺了不少黑心錢。"
老軍戶顫巍巍地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幾張發(fā)霉的糧票:"這是去年的領糧憑證,上面寫著'上等米',實際發(fā)的全是陳米,還有不少沙子..."
徐光啟拿起糧票,上面蓋著荊州衛(wèi)和江陵縣的雙印,顯然是官商勾結的鐵證。他突然明白,張文明敢動軍屯田,不僅是仗著張居正的勢,更是因為衛(wèi)所內(nèi)部早已爛透,從上到下都在蠶食軍戶的血汗。
"先生,"錢六壓低聲音,"剛才李參議派人來,說京城來了位御史,明日就到江陵,說是要查'新政擾民'的事。"
徐光啟心里一沉。御史查案本是常事,可偏偏在這時候來,多半是沖著張文明的案子。張居正雖批復"從嚴處置",但朝中反對他的人不少,保不齊會借題發(fā)揮,把矛頭指向改革。
"知道是哪位御史嗎?"
"聽說是湖廣道的劉臺。"
徐光啟倒吸一口涼氣。劉臺是張居正的門生,卻因反對考成法而與恩師反目,去年剛被貶為湖廣道御史,此人最是擅長借題發(fā)揮,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別說歸還軍屯田,恐怕連李贄都要受牽連。
"必須在劉御史到之前,把軍屯的案子結了。"徐光啟當機立斷,"錢六,你去查劉經(jīng)歷的下落,務必今日找到;趙勇,你帶衙役去張文明小舅子家,把那三十畝稻田收回來,不管他愿不愿意。"
兩人領命而去,徐光啟則趕回布政司向李贄稟報。老參議正對著一份卷宗發(fā)愁,見他進來,把卷宗推了過來:"你自己看吧,劉臺的彈劾奏章草稿,已經(jīng)送到武昌府了。"
徐光啟翻開一看,上面寫著"江陵小吏徐光啟,借丈量土地之名,煽動軍戶嘩變,意圖動搖國本",后面還附了幾張"鄉(xiāng)民控訴"的狀紙,字跡竟與周顯謨的賬房先生如出一轍。
"這是栽贓陷害!"徐光啟氣得手發(fā)抖,"他們連軍戶的苦難都要利用!"
"意料之中。"李贄倒很平靜,"劉臺恨首輔入骨,早就想找個由頭攻訐新政。張文明的案子,不過是他遞刀子的機會。"他敲了敲案幾,"現(xiàn)在有兩條路:一是把你交出去頂罪,平息風波;二是把軍屯案查透,拿出鐵證,讓劉臺無話可說。"
"學生選第二條。"徐光啟毫不猶豫,"若是退縮,對不起那些餓死的軍戶,也對不起首輔推行新政的初心。"
李贄看著他,突然笑了:"老夫沒看錯人。你記住,對付這種羅織罪名的小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真相擺在太陽底下。"他從抽屜里拿出個木盒,"這是當年我在兵部當主事時,查抄的軍屯舊檔,里面有宣德年間的軍戶名冊,或許能用上。"
徐光啟打開木盒,里面是幾本線裝冊子,紙頁泛黃發(fā)脆,上面用小楷記錄著每塊軍屯田的位置、產(chǎn)量,甚至連耕種的軍戶姓名都清清楚楚。他翻到荊州衛(wèi)左所那一頁,只見"李二狗"的曾祖父"李老實"的名字赫然在列,名下正是被侵占的三畝水田。
"有了這個,誰也別想抵賴。"徐光啟握緊冊子,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
傍晚時分,錢六終于回來了,身后跟著兩個衙役,押著個五花大綁的胖子——正是劉經(jīng)歷。那胖子癱在地上,肥碩的臉上滿是鼻涕眼淚:"徐先生饒命!都是張文明逼我的!他說要是不照做,就把我貪墨軍糧的事捅出去..."
"貪墨軍糧多少?"徐光啟厲聲問道。
"去年...去年冬天,賣了三百石上等米,換了...換了五十兩銀子..."
人群里的軍戶們頓時炸了鍋,若不是趙勇攔著,差點沖上來把劉經(jīng)歷撕碎。王承祖一腳踩在胖子臉上:"老子就說糧餉怎么少了!原來是被你這狗東西貪了!"
徐光啟示意衙役把劉經(jīng)歷拖下去,轉身對軍戶們道:"劉經(jīng)歷的罪證已經(jīng)查實,明日就押往武昌府問斬。被侵占的軍屯田,今夜就組織人手收割,糧食全部分給軍戶!"
軍戶們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有幾個老兵當場就哭了,跪在地上給徐光啟磕頭。徐光啟連忙扶起他們,心里卻沉甸甸的——這些本該屬于他們的東西,竟要靠拼命爭取才能拿回,這世道實在太不公。
深夜的軍屯里,火把連成了長龍。軍戶們揮著鐮刀收割水稻,孩子們提著籃子撿拾掉落的谷粒,連王承祖都扛著個麻袋,一瘸一拐地來回搬運。徐光啟站在田埂上,看著這熱鬧又心酸的場景,突然想起李贄說的"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百姓所求,不過是溫飽二字,可這最簡單的愿望,卻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先生,"趙勇拿著個陶罐走過來,"這是軍戶們熬的米粥,您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