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縣城的輪廓在煙塵中逐漸清晰時，正是巳時初刻。秋日的陽光透過薄霧，給夯土筑成的城墻鍍上一層暖金，墻頭上飄揚的“劉”字大旗雖有些陳舊，卻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透著一股新生的銳氣。
劉備勒住韁繩，胯下的的盧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他望著城門口列隊迎接的官吏百姓，眼中泛起復(fù)雜的情緒——這是他顛沛半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哪怕只是個彈丸小縣。身后，關(guān)羽、張飛、趙云并轡而立，萬余軍民緊隨其后，塵土飛揚中，一張張疲憊卻充滿希冀的臉龐，像是秋日里等待收割的麥田，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
“兄長，這新野城看著雖小，倒還算規(guī)整?！睆堬w甕聲甕氣地說道，手里的丈八蛇矛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比在芒碭山鉆林子強多了！”他身后的親兵們聞言都笑了起來，連日趕路的疲憊似乎消散了不少。
關(guān)羽輕撫長髯，丹鳳眼掃過城周的地形：“此處北臨宛城，東接汝南，正是抵御曹操南下的要沖。只是城墻尚需加固，護城河也淺了些，若要屯兵駐守，還得好好修繕一番?！彼穆曇舫练€(wěn)，句句切中要害，一旁的趙云聞言也點頭贊同。
城門下，新野縣令孫乾早已率領(lǐng)屬吏等候多時。孫乾是青州北海人，早年曾師從鄭玄，因不滿曹操專權(quán)而棄官南下，被劉表任命為新野令。他見劉備等人到來，連忙上前拱手行禮，儒生袍袖在風(fēng)中飄動：“下官孫乾，恭迎劉皇叔及諸位將軍！”
“公祐不必多禮?！眲浞硐埋R，親手扶起孫乾，笑容溫和，“我等遠道而來，叨擾新野百姓，還望公祐多多指點?！彼呐e動讓孫乾心頭一暖，原本對這位“外來戶”的疑慮頓時消了大半。
進城的路上，孫乾一邊引路，一邊介紹新野的情況：“啟稟皇叔，新野雖小，卻有戶籍三千余戶，人口萬余。只是近年遭曹操劫掠，百姓多有逃亡，田地荒蕪了不少。城中糧倉尚有存糧五千石，夠支撐大軍月余，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面露難色，“城西的豪強李氏，仗著與蔡瑁沾親，霸占了不少良田，百姓敢怒不敢言，怕是會影響皇叔安撫民心?！?/p>
張飛一聽就炸了：“他娘的什么鳥豪強！敢在大哥的地盤上撒野？俺這就去把他揪出來，給百姓們出氣！”說著就要催馬往城西去，被劉備喝住。
“三弟休得魯莽！”劉備沉聲道，“我等初來乍到，當以安撫民心為要，不可輕舉妄動。那李氏既是蔡瑁親眷，更要謹慎處置，免得給景升公留下話柄。”他轉(zhuǎn)向?qū)O乾，“公祐，此事暫且記下，待安頓好軍民再說?！?/p>
孫乾連忙應(yīng)下，心中暗贊劉備沉穩(wěn)。一行人穿過正街，只見兩旁的百姓紛紛探頭觀望，有好奇，有敬畏，也有幾分不安。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擠到路邊，手里攥著半塊糠餅，睜大眼睛望著關(guān)羽的赤兔馬，被母親慌忙拉了回去。劉備見狀，示意親隨取些干糧分給街邊的孩童，孩子們頓時歡呼起來，百姓們看他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大軍在城南的空地上扎營，營帳連綿數(shù)里，雖然簡陋，卻井然有序。趙云帶著周倉、廖化清點人數(shù)，分發(fā)糧草；張飛則領(lǐng)著親兵修補破損的城墻，他力氣大，一磚一瓦壘得又快又穩(wěn)，看得士兵們咋舌不已；關(guān)羽坐鎮(zhèn)中軍，處理往來文書，不時召見本地鄉(xiāng)紳，詢問民情。
劉備則與孫乾一同巡查城內(nèi)外，看到不少百姓家徒四壁，田地荒廢，不由得眉頭緊鎖。在一處破敗的村落里，他看到一位老婆婆正在給餓死的孫子挖坑掩埋，枯瘦的手握著一把斷鋤，動作遲緩而絕望。劉備上前幫忙，觸到孩子冰冷的身體時，心頭像被針扎一樣疼。
“老丈，為何不把孩子葬到祖墳去？”劉備輕聲問道。
老婆婆渾濁的眼睛里滾下淚來：“客官有所不知，俺們村遭曹兵洗劫后，祖墳早被刨了……能找塊荒地埋了，就不錯了?！彼税褱I，“若不是聽說劉皇叔仁德，俺也早跟著孫子去了。”
劉備站起身，望著周圍荒蕪的田地，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公祐，傳我令，打開糧倉，先賑濟城中及周邊村落的饑民！凡有勞動力者，均可參與修繕城墻、開墾荒地，由軍中發(fā)放口糧！”
孫乾有些猶豫：“皇叔，糧倉存糧本就不多，如此一來，怕是支撐不了多久……”
“糧食沒了可以再想辦法，民心丟了，可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劉備斬釘截鐵地說道，“你只需照辦，糧草之事，我自有計較?！?/p>
消息傳開，百姓們奔走相告，紛紛涌到糧倉外排隊領(lǐng)糧。負責(zé)發(fā)糧的士兵們起初還有些緊張，見百姓們秩序井然，并無哄搶，也漸漸放松下來。一個領(lǐng)了糧的老漢捧著沉甸甸的粟米，對著劉備的營帳連連作揖：“劉皇叔真是活菩薩啊！俺們有救了！”
傍晚時分，關(guān)羽來到劉備的營帳，見他正在燈下查看新野地圖，便拱手道：“兄長，城西李氏派人送來請柬，說要為我等接風(fēng)洗塵?！彼麑⒁粡垹C金請柬放在案上，語氣里帶著不屑。
劉備拿起請柬看了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倒是消息靈通。這哪里是接風(fēng)，分明是來探虛實的。”
“大哥，俺看這姓李的沒安好心，不如俺去把他綁來，問問他霸占良田的事！”張飛不知何時闖了進來，甕聲說道，手里還攥著半截啃剩的雞腿。
“三弟不可?！壁w云隨后進來，拱手道，“李氏既是蔡瑁親眷，又是本地豪強，若強行處置，恐引發(fā)地方動蕩。不如將計就計，去赴宴，看看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樣。”
劉備點頭：“子龍說得是。二弟，你與我同去，三弟與子龍坐鎮(zhèn)營中，以防有變?！?/p>
次日午后，劉備與關(guān)羽帶著十余名親兵，來到城西的李氏莊園。這莊園占地極廣，朱漆大門外立著兩尊石獅子，門口的家丁個個兇神惡煞，與城中百姓的窮苦形成鮮明對比。莊園主人李進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子，穿著綾羅綢緞，見到劉備連忙拱手，臉上堆著虛偽的笑：“皇叔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啊！”
宴席設(shè)在花園的水榭中，山珍海味擺滿了一桌，侍女們穿梭往來，絲竹之聲不絕于耳。李進頻頻勸酒，言語間卻不斷試探劉備的兵力和劉表的態(tài)度，眼神閃爍不定。
酒過三巡，李進忽然嘆了口氣：“皇叔有所不知，新野這地方雖好，卻地處要沖，曹操隨時可能南下。我等小民，真是寢食難安啊?！?/p>
劉備放下酒杯，淡淡道：“李莊主放心，有我在，必保新野百姓周全?！?/p>
“皇叔有這份心自然是好，”李進話鋒一轉(zhuǎn)，“只是曹操勢大，皇叔帶來的這點人馬，怕是……”他故意拖長了話音，眼中露出輕蔑。
關(guān)羽猛地放下酒杯，丹鳳眼一瞪：“李莊主這話是什么意思？莫非覺得我等兄弟不堪一擊？”一股無形的威壓散開，水榭里的絲竹聲頓時停了，侍女們嚇得瑟瑟發(fā)抖。
李進臉色一白，連忙擺手：“關(guān)將軍息怒，下官只是隨口一說……”
“隨口一說？”劉備冷冷地看著他，“我倒聽說，李莊主霸占了不少百姓的良田，不知可有此事？”
李進眼神閃爍，強笑道：“皇叔誤會了，那些田地都是百姓自愿賣給在下的，在下還給了不少補償呢?！?/p>
“是嗎？”劉備站起身，“既然如此，明日還請李莊主隨我去城中，當著百姓的面說清楚。若真是自愿買賣，我自會為你正名；若是強取豪奪……”他沒有說下去，但眼神里的寒意讓李進打了個寒顫。
宴席不歡而散?；爻痰穆飞?，關(guān)羽問道：“兄長，這李進顯然不會善罷甘休，要不要先下手為強？”
劉備搖搖頭：“不必。他既與蔡瑁勾結(jié)，必有把柄在身。我已讓公祐暗中查訪，等掌握了證據(jù)，再處置不遲?！?/p>
果然，三日后，孫乾帶著幾名百姓來到營中，呈上了李進強占良田、逼死佃戶的證據(jù)，還有他與蔡瑁往來的書信，信中竟有“伺機除掉劉備”的字樣。
“好個李進，竟敢勾結(jié)蔡瑁謀害兄長！”張飛怒不可遏，提著蛇矛就要去殺李進，被劉備攔住。
“三弟稍安?！眲淇粗切┳C據(jù)，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此事不宜聲張，以免打草驚蛇。公祐，你即刻將這些證據(jù)送往襄陽，呈給景升公，就說李進勾結(jié)外敵，意圖謀反，請景升公定奪?！?/p>
孫乾領(lǐng)命而去。幾日后，劉表的批復(fù)送到，雖未明說處置李進，卻下令“皇叔可便宜行事，以安新野民心”。劉備知道，這是劉表既想安撫自己，又不想得罪蔡瑁的折中辦法。
“看來，只能我們自己動手了。”劉備對關(guān)羽、張飛、趙云說道，“子龍，你帶三百精兵，包圍李氏莊園，將李進及其黨羽拿下，清點家產(chǎn)，歸還百姓良田。二弟，你帶人維持城中秩序，防止有人趁機生亂。三弟，你負責(zé)看守糧倉，確保賑濟之事不受影響。”
“得令！”三人齊聲應(yīng)道。
行動異常順利。李進的家丁雖多，卻都是些烏合之眾，哪里是趙云手下精兵的對手？不到一個時辰，莊園就被拿下，李進被捆成粽子般押到劉備面前，往日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一個勁地磕頭求饒。
劉備看著他，冷冷道：“李進，你霸占良田，草菅人命，勾結(jié)蔡瑁，意圖謀反，樁樁件件，證據(jù)確鑿，還有何話可說？”
李進嚇得魂飛魄散：“皇叔饒命！都是蔡瑁指使我的，我只是一時糊涂啊！求皇叔看在蔡將軍的面子上，饒我一命……”
“蔡瑁的面子？”劉備冷笑，“你害了這么多百姓，誰的面子也救不了你！公祐，將李進及其主要黨羽打入大牢，等候景升公發(fā)落。其家產(chǎn)悉數(shù)充公，良田歸還百姓，奴仆盡數(shù)釋放?！?/p>
消息傳開，新野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紛紛來到營外跪拜，呼喊“皇叔萬歲”。劉備站在營門口，望著黑壓壓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贏得民心，還需要做更多的事。
接下來的日子里，劉備集團開始全力整頓新野。關(guān)羽親自督建城墻，加高加厚，又深挖了護城河，引入活水；張飛帶著士兵開墾荒地，制作農(nóng)具，教百姓耕種；趙云則負責(zé)訓(xùn)練軍隊，將帶來的士兵與本地招募的壯丁混編，日夜操練，軍紀嚴明；劉備和孫乾則推行新政，減免賦稅，興修水利，開辦私塾，新野漸漸有了起色。
一個月后，當劉表派來的使者來到新野時，看到的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城墻堅固，軍隊嚴整，田野里長滿了莊稼，百姓們臉上有了笑容。使者回去后，將所見所聞稟報劉表，劉表雖未明說，但對劉備的態(tài)度明顯好了許多，又撥了些糧草和兵器過來。
這日傍晚，劉備在縣衙后園宴請關(guān)羽、張飛、趙云、孫乾等人。園中的菊花正值盛開，黃的、白的、紫的，爭奇斗艷。眾人圍坐在一起，喝著本地釀的米酒，談?wù)撝乱暗慕鼪r。
“如今新野漸穩(wěn)，只是曹操在宛城屯了不少兵馬，虎視眈眈，不可不防?！标P(guān)羽說道，語氣凝重，“我已派細作前去探查，據(jù)說守宛城的是曹操麾下大將夏侯惇，此人勇猛有余，智謀不足，但麾下兵馬有數(shù)萬之眾，若來攻打，我等恐怕難以抵擋?！?/p>
趙云點頭：“云也認為當早做準備。可再招募些壯丁，加緊訓(xùn)練，同時派人去襄陽，請求景升公增兵?！?/p>
“增兵怕是難了。”孫乾嘆了口氣，“蔡瑁等人對皇叔本就忌憚，怎會同意增兵？依下官看，不如派人去聯(lián)絡(luò)周邊的反曹勢力，互為犄角，方能自保?！?/p>
張飛急道：“聯(lián)絡(luò)什么勢力？直接跟曹操干一架便是！俺老張還怕了他不成？”
劉備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諸位所言都有道理。曹操勢大，不可輕敵。當務(wù)之急，是繼續(xù)整頓內(nèi)政，積蓄力量。同時，派人多探聽曹操的動向，若他真要南下，我等也好早做準備。子龍，你辛苦一趟，去襄陽一趟，一來感謝景升公撥給的糧草，二來探探蔡瑁等人的虛實?！?/p>
“云遵命。”趙云拱手應(yīng)道。
“二弟，你繼續(xù)督建城防，不可松懈。”
“兄長放心。”
“三弟，你明日帶些人馬，去周邊各縣巡查，看看有沒有流竄的賊寇，順便招募些流民，充實新野人口?！?/p>
“好嘞！”張飛高興地應(yīng)道，他就喜歡這種能出去跑的差事。
“公祐，”劉備轉(zhuǎn)向?qū)O乾，“新政推行已有月余，你多留意百姓反應(yīng)，有什么問題及時稟報?！?/p>
“下官明白?！?/p>
夜色漸深，月光灑在菊花上，泛起一層銀輝。眾人散去后，劉備獨自站在園中，望著天上的明月，心中思緒萬千。他知道，新野只是暫時的安身之所，曹操絕不會容忍自己在眼皮底下發(fā)展壯大，遲早會來攻打。而劉表年老體衰，荊州內(nèi)部矛盾重重，也絕非長久依靠。未來的路，還很長，很艱難。
但他看著遠處軍營的燈火，聽著城中傳來的隱約笑語，心中又涌起一股力量。只要有二弟、三弟、子龍這些兄弟在，有孫乾這樣的賢才輔佐，有新野百姓的支持，就算前路布滿荊棘，他也有信心走下去。
“匡扶漢室，還于舊都……”劉備喃喃自語，眼中閃過堅定的光芒。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為了這個目標，他已經(jīng)奮斗了半生，哪怕付出再多，也絕不放棄。
月光下，他的身影顯得格外挺拔，仿佛一株在寒風(fēng)中屹立不倒的青松，承載著無數(shù)人的希望，在這亂世之中，頑強地生長著。新野的秋夜，雖有涼意，卻已埋下了春天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