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剛拐過山口，石言就被遠處那道青灰色的巨墻驚得直起身 ——是長安城的城墻。
近了才看清，這城墻是用整塊的青條石砌的，高得能把石鼓村的老槐樹裝進去，寬得能并排跑四輛馬車，墻頂?shù)娘糗ο皲忼X般連綿十里，玄甲軍的士兵在上面巡邏，甲片反射的日光順著墻身淌下來，活像一條凝固的銀河。
城門洞高得能讓駱駝昂首挺胸走進去，上方 “長安” 二字是顏體題的，筆力渾厚得能鎮(zhèn)住風沙，筆畫縫里卡著些細碎的草屑 —— 那是多少年來風吹進去的，比村里老石碾的包漿還厚。
“這墻，是隋時宇文愷監(jiān)造的，”
程處亮扒著車窗，比石言還興奮，此刻像只剛出籠的小雀，
“據(jù)說用了三十萬民夫，砌墻的糯米汁都夠一千戶人家吃十年！”
剛過吊橋，石言就被一股混雜著麥香、香料和煙火氣的風裹住了。
城門里的朱雀大道寬得離譜，足有五十步，中間的御道鋪著光溜溜的青石板，雨后能映出云彩的影子；
兩側的土路被車輪碾出兩道淺轍，卻掃得比林嬸擦的灶臺還干凈。
道旁的槐樹長得比石鼓村的老槐樹壯三倍，枝葉在頭頂搭成綠傘，樹下擠著各色人等：
賣水的老漢蹲在陶罐旁，陶碗 “叮當” 碰著玩；
捏面人的藝人手指翻飛，轉眼捏出個騎駱駝的胡商；
幾個扎總角的小屁孩追著胡商的駝隊跑，銀鈴似的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連麻雀都比村里的肥。
石言的眼睛不夠用了：
酒肆的幌子繡著 “胡姬壓酒”，紅綢子飄得比程處亮的新腰帶還歡；
綢緞莊的門簾一掀，露出里面的錦緞，流光溢彩的，比他煉的精鹽還晃眼；
連路邊的井臺都雕著纏枝蓮，石沿磨得光溜溜的，怕是比程處亮的歲數(shù)都大。
他忽然覺得，這長安哪是城，分明是片活的海，
他這剛從山溝溝里來的，就像條蹦進大海的小魚，連吐泡泡都透著新鮮。
“快看！快到咱家了！” 程處亮突然指著左前方的坊門，
“永興坊！咱家住最里頭，離東市就隔倆坊，以后你巡邏完，抬腳就能來蹭飯！”
馬車拐進永興坊，坊門旁的石碑上刻著 “永興” 二字，墻角還蹲著個曬太陽的老卒，看見程處亮就笑：“小郎君回來啦？你家五郎六郎昨天還在這兒搶糖人呢！”
盧國公府的朱漆大門 “吱呀” 開了，門楣上 “盧國公府” 的匾額是虞世南題的，筆力遒勁，程處亮說這匾額比他大哥程處嗣的歲數(shù)還大。
門房張伯剛要喊人，就被一陣 “咚咚” 的腳步聲淹沒 。
五個半大少年從院里沖出來，為首的穿著玄色襕衫，身姿挺拔，見了石言先拱手：“石郎君一路辛苦，我是程處嗣?！?/p>
剛說完話，就被一個少年一把推開。
這小子虎頭虎腦的，手里還攥著柄木劍，沖石言作揖：“石哥哥！我是程處弼！二哥說你很能打，回頭比劃比劃！”
老四程處寸捧著本《孫子兵法》，上下打量石言：“石郎君以七品煉腑境退敵，可知‘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話沒說完，就被老五程處立和老六程處俠擠到一邊。
這對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都扎著總角，一個往石言手里塞了顆酸棗，一個拽著他的袖子問：“你會煉雪酥鹽？能讓我們看看嗎？”
石言被這陣仗鬧得手忙腳亂，剛跟程處嗣問好，又要接程處弼的木劍，還得應付程處寸的兵法提問，最后被程處立和程處俠拽著胳膊往里走。
程處亮在旁邊哈哈大笑：“我就說我兄弟肯定喜歡你！”
正廳里，程咬金的夫人崔氏已迎出來。
她穿著青色襦裙，鬢邊插著支素銀簪，看著溫婉，卻能鎮(zhèn)住六個半大小子。
見了石言先福了福：“石郎君救了處亮，老身謝過你。東跨院已收拾好，你且住著，就當自己家。”
“娘！我要跟石哥哥住一院！” 程處弼舉著木劍喊。
“我也要去！” 程處俠跟著喊。
“都別鬧?！?崔氏輕輕拍了拍巴掌，六個小子立刻安靜了，
“讓石郎君歇歇，晚些在院里擺宴，給石郎君接風。”
晚宴設在后院的葡萄架下，一張大圓桌擠得滿滿當當。
程處嗣挨著程咬金坐，手里還捏著本賬冊，時不時跟程咬金說 “西市鋪面該收租了”；
程處亮搶了石言旁邊的位置，一個勁往他碗里夾燉羊肉；
程處弼揮舞著木劍表演 “斬殺手”，差點把程處寸的《孫子兵法》劈了；
程處立和程處俠湊在石言耳邊，偷偷說 “廚房的牛肉最好吃，等會兒給你搞一點”。
“石言，嘗嘗這酒?！?/p>
程咬金拎起個陶壇，酒液倒在碗里 “咕嘟” 響，“這是長安‘醉仙樓’的米酒，甜得很。”
石言看著酒碗，心里直打鼓。
他穿越前就是被灌了三斤白酒栽倒的，現(xiàn)在看見酒就條件反射地發(fā)怵，連忙擺手：“我不太會喝?！?/p>
“男子漢哪能不會喝酒？”
程處亮已經(jīng)端起碗，“這酒跟糖水似的！我先干為敬！”
他仰脖灌了半碗，抹了抹嘴，嘴角還沾著酒漬，“你看，沒事吧？”
石言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好抿了一小口。
米酒確實綿甜，帶著點桂花味，剛松口氣，程處弼突然舉著個小碗跑過來：“石哥哥，我敬你！你是我偶像！”
他踮著腳，硬是把小半碗酒倒進石言嘴里。
“還有我！”
“石郎君勇救太子，當浮一大白！”
“我們也敬石哥哥！” 程處立和程處俠舉著碗，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夾攻過來。
石言想躲，卻被程家兄弟圍得水泄不通。
程處亮按著他肩膀，程處弼拽著他胳膊，程處立和程處俠捧著他的手，連最沉穩(wěn)的程處嗣都笑著說：“少喝點，意思意思就行?！?/p>
米酒一碗接一碗，起初沒什么感覺，過了片刻，一股熱意突然從胃里涌上來。
眼前開始轉圈圈，程處亮的臉變成了兩個，程處弼的木劍在半空劃出好幾個影子，連葡萄葉都在 “叮當” 響 —— 像石鼓村的石鈴在唱。
“我…… 我好像有點暈……” 石言撐著桌子想站起來，卻覺得腳下踩著棉花。
他最后看見的，是程處亮舉著酒碗大笑。
然后眼前一黑，斷片了。
不知過了多久，石言在一陣柔軟的觸感中醒來，他被抬進臥室的床榻上，睡了應該有一會兒了。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葡萄藤的影子，桌上擺著碗醒酒湯，旁邊還壓著張紙條，是程處嗣的字跡：“明日卯時，處亮帶你逛東市，勿遲。”
對了，明天，還要逛東市呢。
他咂咂嘴，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