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徹底停了。天依舊陰沉得厲害,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著,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飽含水汽的泥土腥味和禾苗漚爛的腐敗氣息。
接下來的幾天,老天爺總算開了點眼,吝嗇地賞了幾個陰天。我和小滿娘,還有拖著病腿也硬要來幫忙的老爹,起早貪黑,幾乎住在了打谷場上。搶回來的麥子大部分都濕透了,有的甚至已經(jīng)泡得發(fā)了黑,散發(fā)出難聞的霉味。
沒有寬敞的水泥曬場,只有屋后一小塊還算平整的硬土地。我們把濕麥子薄薄地鋪開一層,用最原始的木耙子不停地翻。麥粒沉甸甸地壓在耙子上,每一次推動都無比吃力,腰背酸痛得像是要斷掉。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后面,吝嗇地透出一點微弱的光熱。這點光和熱,對于曬干這海量的濕麥子來說,杯水車薪。
“大有啊,”老爹佝僂著腰,用一把破舊的竹掃帚小心地歸攏著邊緣的麥粒,動作遲緩而吃力,一邊咳嗽一邊喘著粗氣,“這麥子……怕是要糟踐不少啊……水泡過,再捂出芽子,或者霉了,人家糧站……可就不收嘍……”
老爹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憂慮。他那條在年輕時落下病根的腿,這幾天強撐著幫忙,腫得更厲害了,走路一瘸一拐,晚上疼得直哼哼。
我心里像壓著塊石頭,悶得喘不過氣,只能悶著頭,更用力地揮動手里的耙子。木齒刮在硬土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嚓嚓”聲。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小滿娘在旁邊一聲不響地忙著。她拿著簸箕,把一些明顯霉變發(fā)黑或者已經(jīng)發(fā)了芽的麥粒仔細地挑揀出來,倒進旁邊一個破麻袋里。她的動作很快,很利落,但每挑出一把壞掉的麥子,她的眉頭就鎖緊一分,嘴唇抿得更緊。那破麻袋里的霉爛麥子,眼看著一點點增多。
夜里也不敢閑著。我們一家子擠在昏暗的燈泡下,把白天曬過的麥子裝進麻袋,一袋袋扛回屋里。屋里地方小,麻袋堆得老高,幾乎占了半個屋子,散發(fā)著潮濕悶熱的谷物氣味。我和小滿娘又得把白天曬得半干的麥子倒出來,鋪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用風扇不停地吹。風扇嗚嗚地轉著,吹出的風也是溫熱潮濕的,效果微乎其微。
小滿做完作業(yè),也默默地蹲在麥堆旁,學著我們的樣子,小手仔細地翻揀著麥粒,把那些發(fā)霉的、變色的、干癟的挑出來?;椟S的燈光照著她專注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爹,”她捏起一粒顏色發(fā)灰、明顯不飽滿的麥粒,小聲說,“這個……是不是也要扔掉?”
“嗯?!蔽液韲蛋l(fā)緊,應了一聲,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
她輕輕嘆了口氣,把那粒壞麥子丟進旁邊的簸箕里,繼續(xù)低頭翻找。那聲小小的嘆息,像根細針,扎在我心上。
連續(xù)折騰了七八天,人累得脫了形,眼窩深陷,走路都打飄。那堆搶回來的麥子,總算勉強干到了能入倉的程度。但分量……我心里有數(shù),比去年正常年景少了**分之一。而且麥粒的顏色明顯發(fā)暗,不像往年那樣金黃飽滿,有些還帶著水浸過的斑痕。
看著堆在堂屋角落、散發(fā)著潮氣的麻袋,那點劫后余生的慶幸早被沉重的憂慮壓得不見蹤影。王胖子那雙精明的眼睛,還有老舅那張按著紅手印的借據(jù),像兩座無形的大山,沉沉地壓在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