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麥子,是我的命。
去年秋天,糧販子王胖子那雙油滑的小眼睛在打谷場上滴溜溜亂轉,唾沫星子橫飛地吹噓著城里人如今有多認這種“黃金筋”麥種,筋道!香!磨出的面粉雪白,蒸出的饅頭能彈起來!價錢,自然也比普通麥子高一大截。他拍著胸脯保證:“大有哥,信我的,錯不了!明年開春,你地里的收成,我全包了!價錢,包你滿意!”
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誘惑的鉤子。小滿明年就上高中了,城里那所好學校,學費貴得嚇人。家里那幾間破瓦房,年年雨季都漏得像個篩子,得翻新。還有爹娘留下的那筆欠債,像條無形的鞭子,時不時就抽打一下。王胖子描繪的前景,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一簇火苗。我咬咬牙,豁出去了。開春的種子錢、農(nóng)藥錢、肥料錢,全是厚著臉皮從老舅那兒借來的高利貸。老舅那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我按了紅手印的借據(jù),慢悠悠地說:“大有啊,莊稼地里的營生,靠天吃飯,賭不得啊。” 他那聲嘆息,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
“爹——!”小滿尖利的聲音刺破雨幕,帶著哭腔,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下田埂。她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倒在泥水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她顧不上自己,爬起來就撲到我身邊,冰涼的小手死死抓住我濕透的胳膊,指甲幾乎摳進我的皮肉里,“爹!咱不要了!水太大了!太危險了!回家吧爹!”
她單薄的衣裳瞬間濕透,緊貼在瘦小的身板上,頭發(fā)被雨水打得貼在臉上,臉色煞白,嘴唇凍得烏紫,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那雙眼睛,盛滿了恐懼和雨水,死死地看著我。
不要了?我喉嚨里堵得厲害。不要了?那欠老舅的債拿什么還?她上學的錢從哪兒來?這泥水里沖走的,哪里是麥穗?那是我李大有拿血汗、拿命去搏的一點點指望!是沉甸甸的債!是小滿未來的路!
“滾回去!”我猛地甩開她的手,聲音嘶啞得像破鑼,連自己聽著都陌生,帶著一種絕望的兇狠,“回屋待著去!這里沒你的事!” 我甚至不敢看她那雙瞬間盈滿淚水、寫滿驚恐的眼睛。我怕看一眼,心里那根繃到極限的弦就會“啪”地一聲徹底斷掉。
我重新低下頭,不顧一切地把整個身體伏進冰冷的泥水里,手臂深深插進泥漿,用盡全身力氣去撈、去抓那些被水流卷走的麥穗。泥水灌進我的袖口、領口,刺骨的寒冷激得我牙齒咯咯打顫。膝蓋下的淤泥冰冷堅硬,硌得骨頭生疼。手指在泥水里瘋狂地摸索,觸碰到麥稈斷裂的茬口,尖銳得像刀子,瞬間就在指腹上劃開好幾道深深的口子。溫熱的血涌出來,立刻被冰冷的泥水沖淡,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混在濃重的泥土腥氣里。
雨水瘋狂地砸在背上,每一滴都像帶著重量。閃電一次次撕裂黑暗,短暫地照亮這片被蹂躪的田地,照亮我像瀕死的獸一樣在泥濘里掙扎的狼狽身影。每一次雷聲轟鳴,大地都仿佛在腳下震顫。我什么都聽不見,只有自己粗重得像拉風箱一樣的喘息聲,還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又瘋狂地撞擊著肋骨的聲音,咚!咚!咚!每一次撞擊,都牽扯著肋下那舊傷的劇痛。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似乎小了些,從傾盆變成了瓢潑。田里的水慢慢退下去一些,露出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的麥茬和泥濘。我癱坐在冰冷的泥水里,背靠著一堆勉強從水里搶出來的、濕淋淋沾滿泥漿的麥捆,像一灘徹底軟掉的泥。全身的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每一個關節(jié)都僵硬酸痛,尤其是那兩條腿,冷得像兩塊冰坨子,里面的老寒針扎似的疼,膝蓋更是腫得幾乎彎不過來。兩只手攤在泥水里,泡得發(fā)白發(fā)皺,布滿了被麥茬劃開的口子,有的還在絲絲縷縷地滲著血絲,混著黑泥,看著又臟又猙獰。
小滿不知什么時候又悄悄回來了,一聲不吭地站在我旁邊,小小的身體在雨里微微發(fā)抖。她默默地蹲下身,用她那雙小手,費力地、一根一根地,幫我從泥水里摳出那些散落的、沾滿了泥漿的麥穗。她的動作很慢,很仔細,生怕漏掉任何一粒。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流進脖子里,她也不擦。
“爹……”她抬起頭,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流下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咱回家吧……麥子……夠了吧?” 她的聲音細細的,帶著哭腔,眼神怯怯的,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我喉嚨里火燒火燎,干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看著腳邊那堆從泥水里硬搶出來的、濕透了的麥捆,再看看小滿那張凍得青紫的小臉和她手里攥著的幾根可憐的麥穗,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嗆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我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股要命的酸澀壓回去,深吸了一口混著泥土腥氣和雨水濕冷的空氣,掙扎著想站起來。
“呃……”腿剛一動,膝蓋和腰就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尤其是左腿的老寒,像被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進去又攪動了幾下,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一晃,差點又栽回泥水里。
小滿驚叫一聲,慌忙撲過來用她瘦小的肩膀死死頂住我的胳膊,她的身體那么單薄,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撐著我。
“爹!慢點!慢點!”她帶著哭腔喊。
我咬著牙,借著她的支撐,一點點把僵硬麻木的身體從冰冷的泥濘里拔出來。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左腿幾乎使不上力,全靠右腿拖著,小滿小小的身體承受著我大半的重量,在濕滑的田埂上搖搖晃晃。腳下的泥又軟又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隨時會滑進深淵。
好容易挪到田邊稍干一點的高坡上,我再也支撐不住,靠著一棵被雨水沖刷得露出虬結根系的歪脖子老槐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下生疼。雨點穿過稀疏的樹葉,冰冷地砸在臉上。
小滿站在我身邊,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壓抑地抽泣著。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外套,肩膀處磨破了一個洞,露出里面同樣洗得發(fā)白的內襯。那是她最好的一件外套了。
我抬起沉重的手臂,想摸摸她的頭,安慰她兩句??墒謩偺У揭话耄涂匆娮约耗钦礉M干涸泥漿和暗紅血漬的手掌,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粗糙得像老樹皮。這只手……怎么能去碰她的頭?
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
“哭啥……”我喉嚨沙啞得厲害,聲音干澀,“麥子……搶回來不少……沒全沖走……” 這話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虛得慌。能有多少?那些麥捆濕淋淋地堆在泥地里,分量輕飄飄的,哪還有半點沉甸甸的麥穗該有的樣子?王胖子那雙毒眼,能認這泡了水的麥子?
心口像壓著一塊浸透了水的巨石,又冷又沉。我抬頭,望著灰蒙蒙的、依舊不斷潑灑著冷雨的天空,雨水流進眼睛里,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