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籠罩著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往昔,這座雄踞云端的仙門,本該是靈禽清鳴、流霞繞峰、弟子御劍穿梭織就一片仙家盛景的所在??扇缃瘢侵我磺?、流轉(zhuǎn)不息的天地靈氣,正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速度枯萎、干涸??諝獬林氐孟窠噶怂拿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塵埃的干澀和衰敗的酸腐氣味。那些曾沐浴在濃郁靈氣中,舒展著瑩潤枝葉、吞吐霞光的奇花異草,此刻全都蔫頭耷腦,葉片枯黃卷曲,蒙著一層不祥的灰翳。就連腳下那不知承載過多少代弟子足跡的古老青石,也仿佛被抽盡了最后一絲生機(jī),在黯淡天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慘淡的灰白。
廣場中央,矗立著宗門象征的“聚靈古樹”。它那曾經(jīng)遮天蔽日的華蓋,如今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的、如同老人枯瘦手臂般的虬枝,倔強(qiáng)又絕望地刺向鉛灰色的蒼穹。樹下,掌門玄微子須發(fā)皆白,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道袍更襯得他面色灰敗。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扣在古樹粗糙冰冷的樹皮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想從那冰冷的死木中榨取出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生機(jī)。渾濁的老眼掃過廣場上黑壓壓聚集的弟子門人,每一張年輕的臉龐上都寫滿了茫然、恐慌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靈氣稀薄,連維持基本的修煉吐納都變得無比艱難,更遑論境界突破。整個宗門,像一艘失去了動力的巨舟,正無可挽回地滑向名為絕望的深淵。
“掌門師祖!”一個負(fù)責(zé)看守藥圃的內(nèi)門弟子踉蹌著沖上廣場,聲音帶著哭腔,幾乎要撕裂這片沉滯的空氣,“完了…全完了!最后那幾株‘九葉蘊(yùn)神草’…葉子…葉子全掉光了!根…根也枯了!一點(diǎn)生氣都沒了!”
這聲凄惶的呼喊,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廣場上緊繃的神經(jīng)。低低的啜泣聲,絕望的嘆息聲,死寂中壓抑的粗重喘息,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悲鳴,在空曠的廣場上盤旋、回蕩。玄微子掌門佝僂的身軀猛地一顫,扣在樹皮上的手頹然滑落,留下幾道帶著血絲的指痕。他閉上眼,喉頭滾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沉重到能砸碎人心的嘆息。
萬念俱灰。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絕望濃得化不開,幾乎要將所有人吞噬的瞬間,一個極其微弱、卻又異常清晰的“噗嗤”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聲音的源頭,是廣場邊緣,靠近弟子居所那片幾乎完全枯萎、只剩下枯黃雜草的角落。
一個穿著最普通雜役弟子灰色布裙的少女,正死死捂著自己的嘴,身體因強(qiáng)行壓抑著什么而微微發(fā)顫。她縮在角落里,瘦小的身影幾乎要嵌進(jìn)身后冰冷的山壁陰影里,恨不得當(dāng)場消失。她叫云岫,一個名字普通到幾乎無人記得,存在感也稀薄得如同空氣的社恐雜役。
剛才,她正低頭清掃著地上的枯葉和塵埃。目光掠過腳邊那一片徹底枯死的“凝露草”殘骸時,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閃過昨天清理靈禽苑時的畫面——那只平日里趾高氣揚(yáng)、最愛追著漂亮女弟子展示華麗尾羽的“炫羽雉”,不知怎的,一頭撞進(jìn)了新糊的泥墻里,只剩下一個肥碩的、沾滿泥漿的屁股和兩條拼命倒騰的小短腿在外面徒勞掙扎……那滑稽到荒誕的畫面毫無征兆地在她腦中炸開,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氣流,帶著點(diǎn)難以言喻的尷尬和荒誕感,沖破了她的唇縫。
這聲微弱的“噗嗤”,在死寂的廣場上,不啻于驚雷!
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驚愕、茫然、探究,甚至是瀕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灼熱,瞬間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狠狠扎在云岫身上。她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dú)狻稗Z”地一下直沖頭頂,臉頰耳根瞬間燒得通紅發(fā)燙,恨不得立刻原地挖個洞把自己埋了。她死死低著頭,手指用力絞著粗糙的衣角,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那件灰色的雜役服似乎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然而,就在云岫被這巨大的、幾乎要將她碾碎的社死尷尬徹底淹沒,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從頭頂飄出去的剎那——
異變陡生!
以她腳下那片枯死的“凝露草”為中心,一股奇異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弱漣漪,極其突兀地蕩漾開來!
嗡……
空氣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緊接著,就在她腳尖正前方,一株早已枯萎、葉片焦黑蜷曲得如同蟲尸的凝露草殘骸旁,一點(diǎn)極其微弱、卻頑強(qiáng)無比的嫩綠色,竟顫巍巍地、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tài),頂開了覆蓋在上面的枯葉和灰土!
那點(diǎn)綠意是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倔強(qiáng)。它像一枚初生的碧玉簪頭,怯生生地探出一點(diǎn)尖兒,在滿目枯敗的灰黃底色上,硬生生地涂抹出一抹令人心顫的、充滿生機(jī)的亮色!
這抹嫩綠出現(xiàn)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新氣息,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真實(shí)地彌漫開來。它不像過去宗門內(nèi)濃郁的、帶著壓迫感的靈氣,反而像雨后初晴時山林間最純凈的一縷風(fēng),帶著草木破土的清新與甘冽,輕柔地拂過每一個窒息之人的鼻端。
死寂被徹底打破了。
“綠…綠了?”靠近邊緣的一個弟子揉了揉眼睛,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有…有東西長出來了!”另一個弟子指著那點(diǎn)嫩綠,激動得語無倫次。
“是靈氣!我…我感覺到了!雖然很弱,但真的是靈氣!”一個感知敏銳的弟子猛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瞬間涌起病態(tài)般的潮紅,那是久旱逢甘霖的狂喜。
所有的目光,不再僅僅是驚愕和茫然,而是瞬間燃起了近乎狂熱的火焰!絕望的死水被這微弱的生機(jī)攪動,希望如同燎原的星火,在所有人心底猛烈地燃燒起來!這些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光束,帶著滾燙的溫度,再一次,更加猛烈地聚焦在角落里那個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塵埃的少女身上!
玄微子掌門渾濁的老眼驟然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與年齡完全不符的敏捷,幾乎是瞬移般出現(xiàn)在云岫面前,帶起一陣旋風(fēng)。他那雙布滿褶皺、如同老樹根般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拂開那點(diǎn)嫩綠周圍的枯葉和浮塵,生怕驚擾了這脆弱卻無比珍貴的生機(jī)。
他死死盯著那點(diǎn)破土而出的嫩芽,像是要將它烙印進(jìn)靈魂深處。足足過了幾個呼吸,他才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兩柄淬火的利劍,穿透人群,精準(zhǔn)無比地釘在幾乎要縮進(jìn)山壁里的云岫身上!
那目光里有震驚,有狂喜,有絕境逢生的激動,更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決斷!
“你!”玄微子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嘶啞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帶著千鈞之力,重重砸在云岫耳膜上,也砸在所有弟子心頭,“從今日起,你便是玄天宗‘歡樂使者’!你的職責(zé),就是讓整個宗門——笑出來!”
轟隆!
玄微子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云岫脆弱的神經(jīng)上,砸得她頭暈?zāi)垦?,眼前發(fā)黑,耳中嗡嗡作響。
歡樂使者?讓整個宗門笑出來?
這念頭本身就荒誕得讓她想哭!她,云岫,一個連跟膳房大娘多說一句話都要提前在腦子里演練三遍、走在路上都恨不得貼著墻根當(dāng)壁畫的資深社恐,現(xiàn)在居然要肩負(fù)起“逗笑全宗門”這種光是想想就讓她頭皮炸裂、腳趾摳地的史詩級任務(wù)?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臉頰滾燙得能煎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沖破喉嚨跳出來。她下意識地就想后退,想把自己更深地藏進(jìn)那片冰冷的山壁陰影里,仿佛那里才是唯一安全的堡壘。
可就在這排山倒海的社死尷尬如同巨浪般要將她徹底拍扁、碾碎的瞬間——
嗡!
一股奇異的、難以言喻的能量,毫無征兆地從她體內(nèi)最深處炸開!這股能量并非源于丹田氣海,更像是源自靈魂深處某種被極度尷尬情緒點(diǎn)燃的奇異火花!它并非傳統(tǒng)修士修煉出的溫潤靈氣,反而帶著一種灼熱的、近乎針刺般的尖銳感,蠻橫地沖刷著她的四肢百?。?/p>
這股能量流竄過處,帶來的并非痛苦,而是一種奇異的“通透”。仿佛某種無形的、束縛她已久的沉重枷鎖,被這灼熱的尷尬之火燒得松動、甚至斷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就在剛才那株倔強(qiáng)破土的凝露草嫩芽附近,空氣中那些稀薄到幾近于無的靈氣因子,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平靜水面,極其微弱地、卻又真實(shí)地蕩漾了一下!
這感覺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但云岫的身體卻比思維更先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那幾乎要縮進(jìn)墻縫里的僵硬身軀,極其細(xì)微地、不易察覺地……挺直了一點(diǎn)點(diǎn)。
高臺之上,玄微子掌門枯槁的臉上,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正燃燒著兩簇近乎狂熱的火焰。他死死盯著云岫,那目光不再是看一個普通雜役,而是像在凝視一件失而復(fù)得的、關(guān)乎宗門存續(xù)的無上瑰寶。
“云岫!”玄微子的聲音因?yàn)榧佣鴰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蘊(yùn)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宗門存亡,系于你身!此乃法旨,不可違逆!”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廣場中心那座象征宗門權(quán)威、此刻卻因靈氣枯竭而顯得黯淡無光的巨大青銅古鐘,“即日起,每日辰時三刻,你便在此處,向全宗弟子開講!”
轟!
云岫只覺得腦子里又是一聲炸響,比剛才更猛烈!辰時三刻?青銅鐘下?當(dāng)著……全宗上下幾千號人的面?!
眼前瞬間閃過無數(shù)畫面:黑壓壓的人頭,幾千雙眼睛聚焦在自己身上,每一道目光都像探照燈,將她從里到外照得無所遁形……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慌感如同海嘯般再次席卷而來,瞬間將她吞沒!臉頰的溫度飆升,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雙腿軟得如同煮爛的面條,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然而,就在這滅頂?shù)纳缢栏屑磳阉龔氐讚艨宓那耙凰病?/p>
嗡!
那股熟悉的、灼熱而尖銳的奇異能量,再一次從她靈魂深處猛烈爆發(fā)!這一次,比剛才更加清晰,更加洶涌!它像一道滾燙的電流,瞬間流遍全身,所過之處,那幾乎要將她壓垮的沉重恐慌感竟被強(qiáng)行沖散、壓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帶著刺痛感的“清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感”?
更讓云岫頭皮發(fā)麻的是,隨著這股能量的爆發(fā),她清晰地“感知”到,以自己為中心,方圓數(shù)丈之內(nèi),那些原本死氣沉沉、近乎停滯的稀薄靈氣,像是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石子的冰水,猛地、劇烈地“蕩漾”了一下!雖然依舊微弱,但那活躍的程度,遠(yuǎn)超之前凝露草發(fā)芽時的感應(yīng)!
玄微子掌門渾濁卻銳利的雙眼驟然瞇起!他雖無法像云岫那樣直接“感知”到靈氣的細(xì)微變化,但身為化神期的大能,對天地氣機(jī)的感應(yīng)是何等敏銳!就在云岫身上那股“氣勢”微妙變化的瞬間,他清晰地捕捉到周圍空間里,那原本如同死水般的靈氣,產(chǎn)生了一絲極其細(xì)微卻無比真實(shí)的“漣漪”!
“好!好!好!”玄微子連道三聲好,眼中精光大盛,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因激動而舒展開來,如同枯木逢春,“此乃天佑我玄天宗!云岫,此乃你天命所歸!勿要推辭,速速準(zhǔn)備!明日起,全宗上下,靜候你的‘妙語’!”
妙語?云岫眼前一黑,差點(diǎn)當(dāng)場昏厥。她現(xiàn)在只想原地挖個洞把自己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