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的窗簾總是拉得很密,像一道刻意筑起的防線。
林硯站在畫架前,指尖捏著的畫筆懸在半空,筆尖的赭石色顏料已經(jīng)在畫布上洇出一個淺淡的圓點。
他盯著那片模糊的色塊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光從白褪成灰藍(lán),才終于抬手,在圓點下方添了道歪斜的弧線,像極了片將落未落的葉子。
空氣里飄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混著舊木頭被陽光曬透的暖意,是這間老畫室獨有的氣息。
墻上釘著十幾幅完成度各異的畫,大多是靜物——蒙著白布的椅子,半杯沉淀著茶漬的玻璃杯,窗臺上永遠(yuǎn)朝著陰影生長的多肉。沒有人物,沒有風(fēng)景,只有被時間磨平了棱角的、沉默的物件。
林硯喜歡這種沉默。比人聲更可靠,比承諾更長久。
他放下畫筆,轉(zhuǎn)身去夠桌角的搪瓷杯。指尖剛碰到杯壁,就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輕響——是掛在門后的圍裙滑落在地。他彎腰去撿,視線無意間掃過門口,頓了頓。
畫室的門虛掩著,留著道兩指寬的縫隙。
下午三點的陽光斜斜地從縫隙里擠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xì)長的光帶。
林硯盯著那道光看了幾秒,起身走到門邊,手指搭在冰涼的門把上時,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
很輕,卻帶著種難以忽視的活力,像石子投進靜水,在走廊里漾開細(xì)碎的回音。
他沒立刻開門,指節(jié)在門把上摩挲著 有些猶豫不決,這棟老樓里的畫室大多對外營業(yè),周末常有游客閑逛,只是他這間藏在走廊盡頭,鮮少有人問津。上一次有人叩門,還是半年前收廢品的大爺走錯了路。
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
林硯聽見布料摩擦的聲音再次響起,接著是一聲低笑,很輕,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子,像被風(fēng)卷著的樹葉,順著門板飄了進來。
“里面有人嗎?”
聲音比想象中要沉一些,帶著點被陽光曬過的微啞。林硯握著門把的手指緊了緊,沒說話。他不擅長應(yīng)對突如其來的闖入,無論是人,還是聲音。
門外的人似乎并不著急,等了幾秒,又補了句:“我看到窗戶縫里有光,應(yīng)該不是空房間吧?”
林硯深吸了口氣,慢慢拉開門。
逆光里站著個很高的男人,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袖口隨意地卷到小臂。
他背著個黑色的帆布包,包帶斜斜地勒在鎖骨處,勾勒出利落的線條。最醒目的是他手里的相機,銀黑色的機身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鏡頭蓋也沒蓋,似乎隨時準(zhǔn)備捕捉著什么。
男人抬眼看過來時,林硯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雙眼睛很亮,瞳仁是淺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琥珀,帶著些不加掩飾的好奇。
他的目光掠過林硯沾著油彩的手指,掠過他身后畫架上那片模糊的赭石色,最后落回他臉上,嘴角彎了彎。
“抱歉,沒敲門,”
他晃了晃手里的相機,“路過,看到門口貼的‘對外開放’,就想著進來看看。不打擾吧?”
林硯順著他的視線低頭,才發(fā)現(xiàn)門側(cè)確實貼著張褪色的紙條,是前租客留下的,他一直忘了揭掉。他抿了抿唇,側(cè)身讓開位置:“隨便看。”聲音有點干,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男人道了聲謝,邁步走進來。帆布包帶從肩膀滑下來一點,他抬手往上提了提,指尖擦過頸側(cè)的皮膚,留下一瞬即逝的白痕。他沒有直奔那些掛在墻上的畫,反而先轉(zhuǎn)頭看了看窗外。
畫室的窗戶朝西,此刻正有半塊陽光落在窗臺上,把那盆多肉的影子拉得很長。男人盯著那片光影看了幾秒,忽然舉起相機,對著窗臺按了下快門。
“咔嚓”一聲輕響,在安靜的畫室里格外清晰。
林硯皺了皺眉。他不喜歡別人在他的畫室里拍照,這里的一切都帶著他的呼吸和情緒,被鏡頭框住。
男人似乎察覺到他的不悅,放下相機笑了笑:“不好意思,職業(yè)習(xí)慣,看到光影好的地方就忍不住。”
他頓了頓,伸手指了指窗臺上的多肉,“它好像總往陰影里長,挺有意思的?!?/p>
林硯沒接話。那盆多肉是他去年冬天撿回來的,當(dāng)時凍得快死了,沒想到開春后竟抽了新芽,只是總不肯朝著陽光的方向,固執(zhí)地往墻角鉆。他看著它,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男人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身開始看墻上的畫。他看得很慢,不像一般游客那樣掃一眼就走,而是站在每幅畫前都停留片刻,眉頭微蹙,像是在認(rèn)真琢磨
陽光從他身后照進來,在他的發(fā)梢鍍上一層金邊,連帶著他牛仔外套上的磨損痕跡,都顯得不那么刺眼了。
林硯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男人的肩膀很寬,背卻不算挺直,帶著點隨性,像根被風(fēng)吹得微微彎曲的蘆葦。他的帆布包垂在身側(cè),偶爾晃動一下,能聽見里面?zhèn)鱽砑?xì)碎的碰撞聲,大概是鏡頭或者其他配件。
“你畫的這些,”男人忽然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那幅蒙著白布的椅子上,“都沒有具體的時間標(biāo)記?!?/p>
林硯愣了一下。他確實從沒在畫里留下日期,甚至連簽名都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比如這張”男人往前走了兩步,停在畫前“白布上的褶皺,還有椅子腿旁邊的陰影角度,像是下午四點的光。但畫布的色調(diào)又偏冷,像是冬天?!?/p>
他側(cè)過頭看林硯,眼睛在光線下亮得驚人。
“是故意的嗎?”他輕聲的問
林硯捏了捏手指,指尖的油彩已經(jīng)半干,有點發(fā)緊。他很少遇到能看出這些細(xì)節(jié)的人。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只會說“這畫真安靜”,或者“看著有點壓抑”。這倒是讓林硯有點興趣。
“隨便畫的?!彼貞?yīng)了一句。
男人笑了,這次的笑聲比剛才要清晰些,帶著點了然的意味:“隨便畫能畫出這樣的光感?”
他伸出手,像是想觸碰畫布,指尖在離畫面還有幾厘米的地方停住,又收了回去,“我叫沈馳,搞攝影的?!?/p>
林硯看著他伸出的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指腹上有層薄繭,虎口處還有點相機背帶磨出的紅痕。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握了上去。
“林硯。”他說。
兩手相觸的瞬間,林硯感覺到對方掌心的溫度,比他自己的要高一些,帶著點粗糙的質(zhì)感。沈馳的手指很長,輕輕握了一下就松開了,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的手背,像片羽毛掃過,留下一陣細(xì)微的癢。
“林硯,”沈馳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