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莫斯科,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把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程野把脖子往單薄的羽絨服里縮了縮,圍巾拉高到鼻尖,只露出一雙眼睛。呼出的白氣剛飄到眼前,就凝結(jié)成細碎的霜花,沾在睫毛上,讓他不得不頻繁眨眼才能看清路。這是他來莫斯科理工大學(xué)的第三周,可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依舊像個蠻橫的闖入者,讓他渾身不自在。
"Привет, китаёза!"(嘿,中國佬?。?/p>
身后傳來粗嘎的俄語,跟著是一陣哄笑,像冰碴子砸在地上。程野的腳步頓了頓,指尖攥緊了懷里的書本,沒回頭,繼續(xù)往教學(xué)樓走。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伊萬·科夫斯基,還有他那兩個形影不離的跟班。這周算上這次,已經(jīng)是第四次"偶遇"了。
"Эй, я с тобой разговариваю!"(喂,我在跟你說話?。?/p>
一只戴黑色皮手套的大手猛地拽住他的背包帶,力道大得差點把他扯得踉蹌。程野被迫轉(zhuǎn)過身,撞進三張帶著戲謔的臉。
站在中間的伊萬比他高出大半個頭,短發(fā)像被凍硬的麥茬,根根豎著。冰藍色的眼睛在陰沉的天色下,亮得像淬了冰的刀,正上下打量著程野,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嘲弄。他敞開著黑色皮夾克,里面只穿了件黑色T恤,仿佛身上流的不是血,是防凍液。左邊是壯得像熊的阿列克謝,正咧著嘴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右邊是瘦高的謝爾蓋,頭發(fā)染成了亞麻色,眼神里的惡意最直白。三人并排站著,像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墻,把程野圈在了中間。
"Извините, я спешу на лекцию."(抱歉,我要趕去上課。)程野的俄語說得流利,但尾音里還是帶著點母語的調(diào)子。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目光越過三人的肩膀,看著遠處教學(xué)樓的尖頂。
他清楚記得,兩周前的計算機理論課上,教授讓伊萬上臺演示編程邏輯,伊萬卡了殼,是他舉手指出了代碼里的循環(huán)錯誤。從那天起,伊萬就盯上了他。或許在這個金發(fā)碧眼的俄羅斯少年眼里,一個亞洲面孔指出他的錯誤,本身就是種冒犯。
伊萬橫跨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皮靴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咯吱聲。"Что, боишься?"(怎么,害怕了?)他故意往前傾了傾身,身上的古龍水味混著淡淡的煙草味,霸道地鉆進程野的鼻腔。
阿列克謝配合地發(fā)出"嗬嗬"的笑聲,像頭沒睡醒的熊。謝爾蓋則夸張地彎下腰,用蹩腳的中文喊:"泥-豪,中-國-朋-友!"每個字都拖著怪腔,引得伊萬也笑了起來。
程野的指尖在書本封面上掐出了淺淺的印子。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澀意:"Дайте пройти."(請讓一下。)
伊萬突然抬手,快得讓程野來不及反應(yīng)。只聽"嘩啦"一聲,他懷里的俄語教材和筆記本被拍落在地。厚厚的《俄語文學(xué)簡史》摔在雪地上,封面上立刻沾了層濕冷的白霜,幾張活頁紙被風(fēng)卷著,像受驚的蝴蝶一樣飛散開。
"Ой, какой неловкий!"(哎呀,真不小心?。┮寥f攤開手,臉上的無辜裝得拙劣又刻意。三人爆發(fā)出更響亮的哄笑,在空曠的校園里格外刺耳。
程野蹲下身去撿。指尖剛觸到活頁紙的邊緣,一只深棕色的皮靴就"咚"地踩了上去,靴底的紋路深深嵌進紙頁里。
"Попробуй забрать."(試試拿走啊。)伊萬低下頭,冰藍色的眼睛里閃爍著看好戲的光,腳又輕輕碾了碾。
程野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他的頭腦更清醒。他緩緩抬起頭,視線從那雙沾著雪的皮靴,慢慢移到伊萬的臉上。陽光恰好從云層的縫隙里漏下來一縷,給伊萬的側(cè)臉鍍上了層金邊,他的睫毛很長,在陽光下泛著近乎透明的淺金色,像覆著一層薄霜。
這個發(fā)現(xiàn)讓程野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多荒謬啊,在這種時候,他居然在觀察對方的睫毛。他迅速低下頭,掩飾住嘴角的弧度,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Ну?"(嗯?)伊萬見他不動,又加重了腳下的力道,紙頁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程野深吸一口氣,突然改用中文說:"你確定要這樣?"
伊萬的笑聲戛然而止,眉頭皺了起來,顯然沒聽懂,但這突如其來的語言轉(zhuǎn)換讓他愣住了。就是這個瞬間,程野猛地抽回了被踩住的活頁紙——他的動作很快,帶著常年握筆形成的靈活,伊萬的腳還沒來得及跟上,紙頁已經(jīng)被他攥在了手里。
程野迅速把散落的書本和紙張攏到一起,站起身,拍了拍封面上的雪。"Спасибо за помощь."(謝謝你的幫助。)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聽不出喜怒,說完就側(cè)身想從三人中間擠過去。
"Эй!"謝爾蓋伸手想攔他,卻被伊萬抬手制止了。
程野能感覺到三道目光像燒紅的針一樣扎在他背上,但他沒有回頭。走進教學(xué)樓的瞬間,暖氣撲面而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不是因為冷,是被壓下去的憤怒在骨血里翻涌。
他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停下。鏡子里的少年臉色蒼白,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眼角因為寒冷和壓抑的情緒微微發(fā)紅。黑色的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額前的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一點眼神。他確實不像典型的北方男生,骨架偏細,五官清秀,皮膚又白,或許正因如此,伊萬他們才覺得他好欺負,一口一個"китаёза"地叫著,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程野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潑了把臉。冰涼的水讓他打了個寒顫,也讓他的眼神更堅定了。他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神逐漸銳利的自己,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弧度。
第一節(jié)課是俄語文學(xué),程野選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剛把書本攤開,教室門就被"砰"地推開,伊萬三人組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教室里瞬間安靜了幾秒,幾道目光投了過來,又很快縮了回去。伊萬的目光在教室里掃了一圈,像雷達一樣精準地鎖定了程野,臉上立刻露出不懷好意的笑。他沖阿列克謝和謝爾蓋抬了抬下巴,三人徑直走到了前排,正好坐在程野斜前方的位置。
教授在講臺上講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程野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拗口的人名上,但前排時不時傳來的低笑聲和刻意的回頭,像蒼蠅一樣擾得他心煩。二十分鐘后,一個小紙團精準地砸在了他的課本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程野捏開紙團,里面的字跡龍飛鳳舞,是用俄語寫的:"今晚八點,體育館后面見。別做懦夫。"
他抬頭,正好對上謝爾蓋轉(zhuǎn)過來的臉。謝爾蓋沖他比了個下流的手勢,然后得意地轉(zhuǎn)了回去,跟伊萬低聲說了句什么,引得伊萬也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掛著挑釁的笑。
下課鈴一響,程野立刻收拾好東西,想趁他們不注意溜走。但他剛走到走廊,就被堵上了。
伊萬靠在墻上,雙臂抱在胸前,皮夾克的拉鏈沒拉,露出里面黑色T恤上印的籃球隊標。他的腿很長,隨意地伸著,正好擋住了去路。"Ты получил моё сообщение?"(收到我的消息了嗎?)
程野停下腳步,距離很近,他能聞到伊萬身上的味道——除了古龍水和煙草味,還有點淡淡的洗衣粉清香,意外地不難聞。這么近的距離,他能看清伊萬下巴上冒出的淡金色胡茬,還有脖子左側(cè)一道淺淺的疤,像是被什么東西劃到過,大概有兩厘米長。
"Да."(收到了。)程野的聲音很平靜。
"И?"(然后呢?)伊萬挑了挑眉,冰藍色的眼睛里滿是戲謔。
程野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那雙眼很亮,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底下卻藏著不安分的暗流。"Я приду."(我會去的。)
伊萬顯然沒料到他會答應(yīng)得這么干脆,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充滿戾氣的笑:"Хорошо. Не подведи меня."(很好。別讓我失望。)
他抬手拍了拍程野的肩膀,力道大得讓程野踉蹌了一下,肩膀傳來一陣鈍痛。伊萬大笑著轉(zhuǎn)身,阿列克謝和謝爾蓋跟在他身后,走廊里回蕩著他們的笑聲。
程野揉著發(fā)痛的肩膀,看著三人消失在樓梯拐角的背影,眼神慢慢沉了下來。一個模糊的計劃,開始在他腦海里生根發(fā)芽。
回到宿舍,程野把被踩皺的活頁紙撫平,夾進筆記本里。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指尖在鍵盤上敲下"Иван Ковский МГТУ"(伊萬·科夫斯基 莫斯科理工大學(xué))。搜索引擎很快跳出了結(jié)果,第一個就是伊萬的VK(俄羅斯社交平臺)主頁,頭像是他穿著籃球隊服扣籃的照片,背景是學(xué)校的體育館。
程野點進去,發(fā)現(xiàn)伊萬的賬號沒設(shè)什么隱私限制。他往下翻著,看到了不少照片:有他和籃球隊友的合影,他舉著獎杯的樣子,還有幾張是在戶外露營,篝火映著他笑得露出白牙的臉。這個發(fā)現(xiàn)讓程野有些意外——照片里的伊萬看起來陽光開朗,和白天那個挑釁他的惡霸判若兩人。
他繼續(xù)往下滑,注意到伊萬點贊了不少動漫相關(guān)的帖子,《火影忍者》《進擊的巨人》的討論區(qū)里經(jīng)常能看到他的留言,甚至還有一條是用不太流利的日語寫的"宇智波佐助最帥"。程野的嘴角忍不住彎了彎,原來這個看起來一身戾氣的家伙,還是個動漫迷。
再往下翻,他看到了伊萬去年發(fā)的一條動態(tài),是和一個日本女生的合影,兩人站在櫻花樹下,笑得很開心。評論區(qū)里有朋友開玩笑問是不是女朋友,伊萬回了個"得意"的表情。但程野注意到,那個女生的賬號已經(jīng)很久沒更新了,最近的一條動態(tài)停留在半年前,定位顯示她回了東京。
程野關(guān)上電腦,走到穿衣鏡前。鏡子里的他穿著簡單的白色衛(wèi)衣,領(lǐng)口有點松垮。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確實沒什么肌肉,胳膊也細,看起來確實沒什么威懾力。但他的眼睛很亮,是標準的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顯得有些冷淡,笑起來卻會彎成好看的月牙。
程野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輕勾了勾嘴角。高中時,他能用三個月從年級兩百名沖到前十;大學(xué)時,他能靠著自學(xué)通過俄語等級考試?,F(xiàn)在,他不介意再花點時間,馴服這頭看起來張牙舞爪的俄羅斯狼。
他打開手機備忘錄,新建了一個文檔,命名為"馴狼計劃",然后開始打字:
1. 外形改造:健身增?。ㄖ辽僖雌饋聿缓闷圬摚?,改善皮膚狀態(tài)(莫斯科太干了)
2. 情報收集:深入了解伊萬的喜好(動漫?籃球?)、社交圈、性格弱點
3. 心理戰(zhàn)術(shù):打破他的固有認知,制造反差感,讓他捉摸不透
4. 社交孤立:離間他和跟班的關(guān)系(觀察下來,阿列克謝似乎沒那么壞)
寫完這些,程野看了眼時間,晚上七點整。他打開衣柜,挑了件深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lián)Q上——這件毛衣很貼身,能勾勒出他清瘦但挺直的脊背。他噴了點從國內(nèi)帶來的雪松味香水,味道很淡,不湊近幾乎聞不到。然后他對著鏡子,練習(xí)了幾個表情:無辜的、略帶挑釁的、還有最關(guān)鍵的——讓人看不透的神秘微笑。
"游戲開始了,伊萬。"程野對著鏡子輕聲說,眼神里閃爍著勢在必得的光。
晚上八點整,程野準時出現(xiàn)在體育館后門。這里很偏僻,路燈壞了一半,剩下的幾盞也光線昏暗,勉強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地上的積雪沒被清理過,踩上去咯吱作響,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伊萬三人已經(jīng)到了。阿列克謝靠在墻上抽煙,火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謝爾蓋來回踱著步,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伊萬則站在中間,雙手插在皮夾克口袋里,看著程野走近,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期待藏不住。
"Ну что, храбрец?"(怎么樣,勇士?)伊萬的聲音在夜里顯得有些沙啞,帶著點嘲諷,"Пришёл получить свои уроки?"(來接受教訓(xùn)了?)
程野沒有像他們預(yù)想的那樣緊張或憤怒,只是平靜地走到伊萬面前,停下腳步。夜色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雪地上交疊在一起。
"Я знаю, что ты любишь аниме."(我知道你喜歡動漫。)程野突然開口,聲音不高,但在安靜的夜里足夠清晰。
伊萬臉上的嘲諷瞬間僵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Что?"(什么?)
"Твой аккаунт в ВК."(你的VK賬號。)程野直視著他的眼睛,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Ты лайкаешь 'Наруто' и 'Атаку титанов'.上周你還在討論區(qū)說,覺得佐助的寫輪眼很酷。"
謝爾蓋和阿列克謝的笑聲戛然而止,兩人面面相覷,顯然沒料到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fā)展。阿列克謝甚至把煙從嘴里拿了出來,一臉困惑。
伊萬的表情從驚訝變成了惱怒,耳根悄悄爬上一點紅色——這個細節(jié)被程野精準捕捉到,他心里微微一喜,計劃的第一步,成功了一半。"Ты следил за мной?"(你監(jiān)視我?)伊萬的聲音有點發(fā)緊,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秘密。
程野不僅沒后退,反而往前又邁了半步?,F(xiàn)在,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半米,他能清晰地聞到伊萬身上的味道,也能看到他因為驚訝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他甚至能感覺到,伊萬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些。
"Я просто хочу понять,"(我只是想知道,)程野的聲音放得更輕了,像夜風(fēng)拂過雪地,"為什么學(xué)校里最受歡迎的男生,會找一個外國學(xué)生的麻煩。"他頓了頓,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戲謔,"Может быть, тебе просто скучно?"(也許你只是無聊?)
伊萬的耳朵尖紅得更明顯了,像是被這句話燙到了。他猛地抬手想推開程野,動作卻在半空中頓住了,最后只是不太自然地后退了半步,拉開了距離。"Заткнись!"(閉嘴?。┧穆曇袈犉饋碛悬c氣急敗壞,但力道明顯沒白天那么大。
程野注意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有點閃躲,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
"Ты думаешь, что умный?"(你以為自己很聰明?)伊萬的語氣依舊強硬,但程野能聽出里面的色厲內(nèi)荏。
程野微微歪了歪頭,路燈的光線落在他一半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里,表情看起來有點神秘。"Умнее, чем ты думаешь."(比你想象的要聰明。)
空氣突然變得很安靜,只有風(fēng)吹過光禿禿樹枝的嗚咽聲。阿列克謝不自在地撓了撓頭,謝爾蓋想說點什么,張了張嘴又沒敢出聲。他們期待的拳打腳踢沒有發(fā)生,眼前的畫面更像是一場奇怪的對峙,空氣中甚至彌漫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張力。
伊萬盯著程野看了很久,久到程野都快以為他要動手了。但最后,伊萬只是嗤笑了一聲,轉(zhuǎn)身對謝爾蓋和阿列克謝說:"Пошли."(我們走。)
三人離開時,程野清楚地聽到謝爾蓋壓低聲音問:"Что это было?"(剛才那是什么情況?)伊萬的回答很不耐煩:"Заткнись и иди."(閉嘴,快走。)
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程野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了。他掏出手機,在"馴狼計劃"下面又加了一條:
"初步接觸成功。目標對'被了解'表現(xiàn)出明顯不適,自尊心強且防備心重。他的耳根發(fā)紅是情緒波動的信號。下一步:制造更多'巧合',加深他的印象,打破他的心理優(yōu)勢。"
程野抬頭看了看莫斯科的夜空。沒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層壓得很低,像一塊巨大的灰色絨布。但他的心情卻很好,像打贏了一場重要的戰(zhàn)役。
他轉(zhuǎn)身往宿舍走,腳步輕快了不少。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很快又被新落下的細雪輕輕覆蓋。程野知道,這只是開始,后面的路還很長,但他有耐心,也有信心。
畢竟,馴服一頭狼,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