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青丘暮色
此時的青丘,正浸在暮色的溫柔里。
夕陽把連綿的山丘染成金橘色,古老的狐族村落炊煙裊裊。小狐貍們在野花叢里追逐,銀鈴般的笑聲漫過溪流;老狐們坐在千年銀杏下,用尾巴掃著落在肩頭的金葉,說著近日的收成。
月漓的小木屋在半山腰,窗臺上擺著她采的野薔薇。她化為人形,坐在梳妝臺前,指尖反復摩挲著那枚冰裂紋玉佩。玉佩上還留著淡淡的清寒,像玄霄指尖的溫度,讓她忍不住想起那雙深邃的眼眸。臉頰泛起紅暈,她趕緊找出最結實的銀線,小心翼翼地把玉佩穿好,貼身戴在頸間。冰涼的玉面貼著心口,竟燙得她心跳都亂了節(jié)拍。
“月漓,阿爹帶了新釀的桃花酒,快來嘗嘗!”母親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帶著笑意。
“來啦!”月漓摸了摸胸前的玉佩,鏡子里的少女眼尾眉梢都帶著甜意。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沒注意到頸間的玉佩在夕陽下閃過一絲極淡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紅光——那是玄霄的仙元與她的妖氣相觸,在她毫無察覺時留下的印記,也是此刻懸在青丘頭頂?shù)?、最醒目的催命符?/p>
木屋外,老狐正往石桌上擺著陶碗,小狐貍們圍著石桌打鬧。沒有人知道,這片浸在暮色里的安寧,已是青丘最后的溫柔。那道從九重天撒下的毀滅之網(wǎng),正順著風的方向,步步緊逼。
暮色像融化的蜜糖,漫過青丘起伏的山脊。月漓提著裙擺,腳步輕快地穿梭在林間。懷里的碧玉葉裹著新采的凝露草——這是娘親舊疾的對癥藥草,前幾日爹爹還念叨,娘親喝了她采的藥,夜里咳嗽都輕了。
頸間的冰裂紋玉佩隨著跑動輕撞鎖骨,那縷清寒順著肌膚往心里鉆,又勾得她想起玄霄白衣立在花海的模樣。她抬手按住玉佩,指尖觸到微涼的玉面,臉頰不由自主地發(fā)燙。方才為了找這叢長勢最盛的凝露草,竟跑到了結界邊緣的幽谷,耽擱了時辰。
“娘肯定在灶臺邊等我了?!彼涌炷_步,銀白裙裾掃過掛著夕露的蕨類,帶起一串細碎的水珠。轉(zhuǎn)過那道熟悉的山坳,村口那片開得正盛的夕霧花該映入眼簾了——往常這個時候,總能聽見小狐貍們在花叢里打鬧,阿娘會站在老槐樹下喚她的名字。
可今日,山坳那頭靜得反常。
沒有嬉笑聲,沒有喚名的溫語,甚至連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都低啞得像在嗚咽。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陌生的、帶著焦糊味的沉滯感,吸進肺里,竟比結界外的魔氣還要嗆人。
月漓的腳步猛地頓住,心頭那點雀躍瞬間被凍住。她下意識攥緊懷里的凝露草,指節(jié)泛白——那片夕霧花田,連帶著熟悉的村落輪廓,都被一股詭異的死寂籠罩著。
懷里的碧玉葉“啪”地落在地上,藥草散了一地,清苦的氣息混著風里飄來的焦味,刺得她鼻尖發(fā)酸。
月漓幾乎是挪著步子靠近村口的。夕陽把天空染成熔金般的顏色,卻給眼前的景象鍍上了一層猙獰的血色。
是金色的火。
不是青丘灶膛里暖融融的柴火,是帶著凜冽神力的、能焚盡妖元的金色烈焰。它們還在焦黑的木梁上跳躍,舔舐著殘存的茅草,將曾經(jīng)飄著松木清香的木屋,燒成了扭曲的黑骨架。
她親手栽的夕霧花被碾成泥,和著暗紅的血,糊在被翻耕過的土地上。那片她從小奔跑的草地,此刻鋪著一層滾燙的灰燼,踩上去“咯吱”作響,像無數(shù)細碎的骨頭在碎裂。
“爹?娘?”月漓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被風揉碎的絲線。她沖進廢墟,腳被一塊燒紅的瓦礫燙到,卻渾然不覺。
阿黃叔倒在自家院子里。他總是笑盈盈地給她編橘紅色花環(huán),此刻巨大的狐形身軀被燒得蜷曲,漂亮的皮毛成了焦黑的硬塊,一只前爪還伸著,像是要抓住跑向他的小狐貍??斩吹难鄹C里,還凝著最后一刻的驚惶。
小灰的身體被斷梁壓著。他才三百歲,化形時總愛拖著條毛茸茸的尾巴,此刻小小的身子一半已經(jīng)焦糊,空氣中飄著皮肉燒焦的氣味,刺得月漓胃里翻江倒海。
“不……不可能……”她跌跌撞撞地往家跑,老槐樹被齊腰斬斷,斷口泛著被神力灼燒的焦白——那是翊圣衛(wèi)赤霄神刀的痕跡,她在古籍里見過。樹下的木屋沒了,只剩一片還在冒煙的地基。
“娘!爹!”她瘋了一樣扒開灰燼,手指被木刺扎破,血混著黑灰淌下來,滴在滾燙的地上,“滋”地冒起白煙。
終于,在曾經(jīng)放梳妝臺的地方,她摸到了一片冰涼的布料——是娘最愛的月白云錦,她去年生辰時,纏著爹給娘尋來的。
她顫抖著掀開碎木,娘就在下面。
娘蜷縮著,像是要護住什么,臉色白得像紙,嘴角的血痕已經(jīng)發(fā)黑。那雙總含著笑意的眼睛睜著,映著天上的殘霞和跳動的火焰,里面有驚恐,有絕望,還有一絲……望向她歸途的、沒來得及消散的牽掛。
月漓的喉嚨像被巨石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巨大的悲慟砸下來,讓她渾身骨頭都在疼。她想合上娘的眼睛,指尖卻僵得像冰。
就在指尖即將觸到娘眼瞼的瞬間,她注意到娘緊握的手。那雙手曾溫柔地給她梳毛、擦藥,此刻卻死死攥著,指節(jié)泛白,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月漓的心猛地一跳,她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掰開娘僵硬的手指。
掌心里,是幾塊染血的玉佩碎片。
邊緣的冰裂紋,中心那點霜花殘痕……是玄霄的玉佩!
月漓的呼吸驟然停止。她脖子上的玉佩呢?方才瘋跑時大概掉了,可娘……娘怎么會握著這碎片?她是在保護它嗎?知道這是女兒藏在心口的東西,所以到死都護著?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心上。
是這枚玉佩!是她偷偷帶回來的、藏著懵懂心思的玉佩!是它引來的災禍!
“啊——?。?!”
凄厲的尖叫終于沖破喉嚨,帶著血沫,撕裂了青丘的暮色。悲慟、悔恨、絕望……種種情緒在她體內(nèi)炸開,幾乎要把她撕碎。她死死攥著碎片,棱角嵌進掌心,血和著娘的血,滴在焦黑的土地上。
這時,一縷極淡的、帶著審判意味的冰冷氣息,順著娘的衣角鉆進她的感知。不是玉佩的清寒,是更霸道、更傲慢的神力——像極了九重天上那些神祇特有的、俯視眾生的威壓。
月漓的目光猛地盯在娘的衣角上。那里有個幾乎看不見的印記,是用細碎的金色神力勾勒的,一朵被冰晶裹著的瓊花。
冰魄瓊花!
是芷蘿!九重天上,只有那位癡戀玄霄、驕縱跋扈的公主,才會用冰魄瓊花作宮徽!
所有碎片瞬間拼合——
她撿走玉佩時,定被芷蘿的水月鏡窺見。那位公主容不得任何靠近玄霄的存在,哪怕是一只小妖、一枚她丟棄的玉佩。于是,她捏造罪名,派翊圣衛(wèi)屠了青丘,用全族的血,來泄她的妒火!
這枚她曾貼在心口的信物,竟是刻滿族人血淚的催命符!
“芷……蘿……”
月漓咬碎了牙,每個字都混著血沫和毒。她把碎片按在胸口,像按住正在流膿的傷口。掌心的血、娘的血、族人的血,混在一起,滲進她的皮膚,烙進她的骨血里。
她抬起頭,望向九重天的方向。
那雙曾盛滿星光的墨玉眼眸,此刻只剩燃燒的赤紅,像淬了地獄業(yè)火。夕陽徹底沉下去,黑暗漫上來,將她和這片焦土一同吞沒。晚風吹過,卷起灰燼和血腥,像是無數(shù)族人在哭。
月漓跪在血與火的廢墟里,把染血的碎片攥得更緊。
從這一刻起,青丘月漓死了?;钕聛淼模挥幸蚓胖靥煊戇€血債的孤魂。
青丘的焦土在暮色中泛著冷硬的光澤,像一塊被血浸透的烙鐵。月漓跪坐在娘親逐漸僵硬的身軀旁,掌心被玉佩碎片硌出深深的血痕,暗紅的血珠順著指縫滴落,與腳下土地里的血漬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仿佛要與這片廢墟一同石化。唯有那雙曾盛著星光的眼眸,此刻燃著近乎瘋狂的赤紅,死死咬著九重天的方向。芷蘿的瓊花印記、翊圣衛(wèi)的金色神火、族人倒在血泊中的模樣……這些畫面在她腦海里反復碾過,每一次都帶著撕裂神魂的痛。
夜風卷著灰燼掠過臉頰,帶著刺骨的寒意。月漓終于動了。她緩緩站起身,雙腿早已麻木,每動一下都像有無數(shù)針在扎。視線掃過廢墟——阿黃叔蜷曲的焦黑狐身還保持著護著幼崽的姿勢,小灰被斷梁壓著的小半截身子已經(jīng)炭化,村口的老槐樹斷口泛著被神力灼過的焦白……這些曾鮮活的存在,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她走到自家屋基旁,徒手刨挖焦土。沒有工具,指甲很快翻裂,泥土混著血鉆進傷口,火辣辣地疼??蛇@點疼,比起心口那片被生生剜去的空洞,輕得像羽毛。她挖得很慢,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親人。
淺淺的土坑終于成型。月漓顫抖著抱起娘親,她的身體已經(jīng)冰冷,嘴角的血痕凝成了紫黑,可那雙曾含著笑意的眼睛還睜著,像是在最后一刻,仍望著女兒歸來的方向。月漓用袖子輕輕擦去娘親臉上的血污,指尖觸到的皮膚冷得像冰,她猛地咬住唇,才沒讓嗚咽溢出喉嚨。
她將娘親放入土坑,又在廢墟里翻找父親的痕跡。最后只找到幾塊焦黑的碎骨,和一片染血的、她曾親手繡過狐尾紋樣的衣角。她把這些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還能感受到父親往日的體溫,然后輕輕放在娘親身邊。
沒有棺槨,沒有碑石,只有一捧捧帶著血腥味的焦土。月漓跪在坑邊,一捧一捧地往上面蓋土,動作緩慢得像在進行一場最鄭重的儀式。最后,她拔下自己一縷銀白的發(fā)絲,混著那幾塊染血的玉佩碎片,一起埋進了墳冢頂端。
發(fā)絲是青丘血脈的余燼,碎片是癡戀的墓碑。她親手將過去埋進這片血土,連同那些關于彼岸花海的悸動,關于白衣神祇的懵懂憧憬,一并下葬。
新墳孤零零地立在廢墟里,像一座沉默的界碑。月漓跪在墳前,掌心重新攤開那幾塊玉佩碎片——是從母親緊握的手里摳出來的,上面還沾著雙親的血。冰裂紋的邊緣在殘月下閃著冷光,中心那點霜花,哪怕被血污覆蓋,依舊透著玄霄獨有的清寒。
這清寒曾讓她心頭發(fā)燙,如今卻像毒蛇的獠牙,狠狠扎進記憶里。她想起玄霄遺落玉佩時的漠然,想起芷蘿因這枚玉佩燃起的妒火,想起全族因這枚玉佩化作焦土……原來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什么信物,而是懸在青丘頭頂?shù)耐赖丁?/p>
“玄霄……”她低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里沒有了半分悸動,只剩淬了冰的嘲諷,“你的隨手之物,竟是我青丘萬條性命的催命符?!?/p>
五指猛地收緊!
“咔嚓——”
碎裂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本就殘破的玉佩瞬間被捏成齏粉,細小的玉屑像冰針,深深扎進她的掌心皮肉里。血珠涌出來,裹著玉屑,紅得觸目驚心。
但她沒有停。
月漓猛地將這只攥著玉屑與血的手,按向自己的心口——正是那枚玉佩曾日夜貼著的地方。
“呃啊——!”
劇痛炸開的瞬間,她幾乎以為心臟會被生生撕裂。玉屑刺破皮肉的銳痛只是前奏,真正的酷刑來自更深層:玉佩上殘留的玄霄寒冰仙元,像無數(shù)冰棱順著血液鉆進心脈;父母殘血里的悲憤妖力,帶著灼熱的溫度瘋狂沖撞;而她自己的恨意,如同地獄業(yè)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