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宿》第九章:泛黃的罪證
通往落椿旅館的山路比想象中難走。暴雨沖垮了不少路段,我們只能沿著泥濘的路基艱難前行,褲腳沾滿了深褐色的泥漿,散發(fā)出潮濕的腥氣。悟的攝像機不時發(fā)出細微的嗡鳴,紅外線鏡頭里,路邊的樹枝在屏幕上呈現(xiàn)出詭異的暗紅色,像無數(shù)只伸向天空的手臂。
“還有多久?” 里美喘著氣問,臉色在陽光下泛著不健康的蒼白。她的手腕上,青黑色的印記已經(jīng)擴散到了手肘,像條正在吞噬她的蛇。
我看了眼手機上的離線地圖,信號格依舊是刺眼的紅色?!皯?yīng)該快了,翻過前面那個山口就能看到?!?話雖如此,心里卻越來越沉。自從離開醫(yī)院,那股甜膩的霉味就沒離開過我們,像是有什么東西一直跟在身后,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注視。
悟突然停下腳步,舉起攝像機對準前方?!澳抢镉袞|西?!?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屏幕上的紅外線畫面里,山口處有個模糊的人影,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我們?!?/p>
我的心猛地一縮,握緊了口袋里的瑞士軍刀。里美下意識地躲到我身后,指尖冰涼地抓住我的衣角。等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過山口,卻發(fā)現(xiàn)那里空無一人,只有塊歪斜的路牌,上面 “落椿” 兩個字早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模糊不清,邊緣掛著幾縷濕漉漉的黑發(fā)。
“是幻覺嗎?” 里美顫聲問。
悟把攝像機湊近路牌,鏡頭里,那些黑發(fā)在紅外線中呈現(xiàn)出詭異的亮白色,還在微微蠕動。“不是幻覺?!?他的聲音有些發(fā)飄,“它在給我們引路?!?/p>
翻過山口,落椿旅館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里。它靜靜地矗立在山谷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屋檐下的雜草在風(fēng)中搖曳,“雪見之間” 的窗戶黑洞洞的,像是只凝視著我們的眼睛。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旅館門口的石板路上,有一串清晰的腳印,從玄關(guān)一直延伸到里面,和醫(yī)院后院發(fā)現(xiàn)的一模一樣 —— 赤腳踩出的印記,邊緣沾著灰綠色的粉末。
“健太真的在這里?!?里美喃喃自語,眼神里既有擔(dān)憂,又有恐懼。
我們站在旅館門前,那扇脫漆的木門虛掩著,像一張等待著獵物的嘴。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濃烈的霉味撲面而來,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濃重,混雜著淡淡的血腥味,讓人胃里一陣翻涌。
大堂里積滿了灰塵,陽光透過破損的窗欞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柱,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光里瘋狂舞動。悟的攝像機突然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雜音,屏幕上的畫面開始扭曲,像是受到了強烈的干擾。
“這里的磁場很奇怪?!?他調(diào)試著設(shè)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比醫(yī)院強太多了?!?/p>
里美突然指向前臺,那里的銅鈴正在無風(fēng)自動,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鈴繩上纏著的黑發(fā)在氣流中輕輕飄蕩?!坝腥恕?有人在里面?!?/p>
我們握緊手里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走廊里的壁櫥門都敞開著,里面漆黑一片,隱約能看到些發(fā)霉的被褥,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雪見之間的門緊閉著,被鋼條和鐵鏈牢牢封死,門板上的抓痕比之前更深了,縫隙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未干的血跡。
“健太!” 里美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旅館里回蕩,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
悟突然 “啊” 了一聲,指著走廊盡頭的一扇門。那扇門和其他房間不同,是厚重的木門,上面掛著把生銹的銅鎖,門楣上刻著兩個模糊的字 —— 賬房?!皺n案里說,旅館的賬房就在這里?!?/p>
我們走到賬房門前,銅鎖上布滿了銹跡,卻沒有灰塵,像是最近被人打開過。我試著轉(zhuǎn)動鎖芯,紋絲不動。悟從背包里掏出根細鐵絲,搗鼓了幾下,只聽 “咔噠” 一聲,鎖開了。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比壁櫥里的還要冷。賬房不大,里面堆滿了雜物,墻角立著幾個落滿灰塵的書架,上面擺著些泛黃的賬本。最里面有張老舊的木桌,桌上放著盞煤油燈,燈芯早已燒盡,旁邊散落著幾支生銹的鋼筆。
“好冷……” 里美抱緊雙臂,牙齒忍不住打顫,“這里比別的地方冷多了。”
我走到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賬本。封面已經(jīng)褪色,用毛筆寫著 “昭和四十八年”,紙張脆弱得一碰就掉渣。翻開幾頁,上面是工整的毛筆字,記錄著旅館的收支情況,菜錢、酒水錢、客人的房費,一筆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看起來很正常?!?我把賬本放回書架,又抽出一本,“沒什么特別的?!?/p>
“找找昭和四十九年的?!?悟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他正用攝像機拍攝著房間的角落,鏡頭里,墻壁上有大片的暗紅色印記,在紅外線中異常醒目,“那年夏天出事后,記錄肯定會有變化?!?/p>
我們在書架上翻找著,灰塵嗆得人直咳嗽。里美突然 “啊” 了一聲,從最底層的書架里抽出一本賬本?!罢业搅耍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又有一絲恐懼。
那本賬冊比其他的要厚一些,封面是深褐色的,像是被什么東西浸泡過。翻開第一頁,上面的字跡和之前的賬本一樣工整,記錄著昭和四十九年春天的收支??煞搅路?,字跡突然變得潦草起來,墨水暈染得厲害,像是書寫者的手在劇烈顫抖。
“你看這里?!?里美指著其中一頁,上面的菜錢記錄突然銳減,從之前的每天幾千日元,變成了幾百日元,“像是突然沒人吃飯了。”
我繼續(xù)往后翻,七月的記錄更加混亂,有時候連續(xù)幾天都是空白,有時候又只有寥寥幾個字,墨跡深一塊淺一塊,甚至能看出筆尖劃過紙張時的用力痕跡。
“雪乃……” 里美突然指著一行字,聲音發(fā)顫。那兩個字寫得很小,擠在房費記錄的角落里,字跡扭曲,像是用盡全力刻上去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繼續(xù)往后翻。從七月中旬開始,“雪乃” 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有時候是單獨出現(xiàn),有時候后面還跟著另一個名字 ——“花子”。
“雪乃 本日 料理”
“花子 御守 購入”
“雪乃 不調(diào)”
“花子 泣”
字跡越來越潦草,越來越混亂,到了七月底,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是賬本了。頁面上布滿了雜亂的線條,像是無意識的涂鴉,偶爾能辨認出幾個字,都是 “雪乃” 和 “花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里美捂住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們到底遭遇了什么?”
悟突然指著最后幾頁,那里的字跡已經(jīng)完全瘋狂,墨水濺得到處都是,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暗紅色的印記,像是用血寫的。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頁面上畫著無數(shù)個詭異的符號,扭曲纏繞,像是某種詛咒的印記。
“這是……” 我湊近看,那些符號里夾雜著幾個模糊的字,“對不…… 起……”
就在這時,悟的攝像機突然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尖叫,屏幕上的畫面瞬間變成一片雪花。他驚慌地擺弄著設(shè)備,卻發(fā)現(xiàn)鏡頭里映出的賬房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影,穿著褪色的和服,長發(fā)垂到地上,正靜靜地看著我們。
“誰?!” 我猛地轉(zhuǎn)身,手里的賬本掉在地上,發(fā)出啪嗒一聲響。
門口空無一人,只有賬房的門在輕輕晃動,像是被風(fēng)吹的。可我分明看到,門框上多了幾縷黑發(fā),正緩緩地向我們這邊延伸。
“快…… 快把賬本帶上!” 悟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他迅速關(guān)掉攝像機,塞進背包里,“我們得離開這里!”
我撿起地上的賬本,紙張脆弱的邊緣劃破了手指,滲出血珠。血滴落在賬本上,瞬間被吸收,在頁面上暈開一個暗紅色的圓點。就在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賬本的最后一頁,夾著一縷干枯的黑發(fā),下面壓著半張被撕掉的照片。
照片上是兩個女孩的背影,穿著和服,站在旅館的庭院里,背景里的山茶花正開得燦爛。其中一個女孩手里拿著個紅色的東西,像是個手球。
“是她們……” 里美的聲音哽咽,“是雪乃和花子……”
賬房外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慢慢靠近,一步,一步,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腳步聲在賬房門口停了下來,接著,傳來一陣指甲刮擦木門的聲音,和雪見之間壁櫥里的一模一樣。
咔…… 咔…… 咔……
里美嚇得渾身發(fā)抖,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悟從背包里掏出一把折疊刀,握在手里,手心全是汗。
“健太?” 我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外面的刮擦聲停了。過了幾秒,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像是健太,又不太像:“…… 墻…… 拆……”
“健太!是你嗎?” 里美激動地想沖出去,被我一把拉住。
“別開門!” 我的聲音發(fā)緊,聽著外面的聲音,總覺得不對勁,“他的聲音…… 很奇怪。”
外面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慢慢向走廊盡頭走去,消失在雪見之間的方向。緊接著,傳來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撬那扇被封死的壁櫥門。
“他在拆壁櫥!” 里美驚呼,“我們得去阻止他!”
我撿起地上的賬本,塞進背包里?!跋葎e管他,我們找到賬本了,這才是最重要的?!?我看著賬房門口,那里的黑發(fā)又多了幾縷,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這上面一定有真相?!?/p>
悟突然指著墻壁,那里的暗紅色印記不知何時變得清晰起來,像是有人用指甲在上面寫了字。我們湊過去,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光,看清那是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救我……”
字跡下面,是無數(shù)個重疊的手印,小小的,像是孩童的手掌,深深嵌在墻壁里,邊緣還殘留著暗紅色的印記。
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緊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這棟旅館會如此詭異,為什么雪乃和花子的怨念會如此之深。
這本泛黃的賬冊,根本不是什么收支記錄,而是一本血淚斑斑的罪證,記錄著兩個女孩最后的絕望與痛苦。
而我們,不小心翻開了這本禁忌的書,喚醒了沉睡在文字里的怨魂。
走廊里的撬鎖聲越來越響,伴隨著健太沙啞的嘶吼,像是某種野獸的咆哮。賬房里的溫度越來越低,墻壁上的手印開始滲出細密的水珠,帶著股濃烈的血腥味。
我知道,我們不能再等了。無論外面的是不是健太,我們都必須去看看。因為那本賬冊的最后,還夾著一張小小的便簽,上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字,字跡稚嫩,像是花子寫的:
“姐姐,他們要把我關(guān)進壁櫥里……”
壁櫥里的抓撓聲,湯殿排水孔里的瘋狂,醫(yī)院里雅也的死亡,還有這本賬冊上的記錄……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匯聚成一個可怕的真相,像一把冰冷的刀,抵在我們的喉嚨上。
落椿旅館里的,從來就不是什么簡單的怨念。
而是一場持續(xù)了幾十年的,被封印在朽木與紙張里的,絕望的吶喊。
而現(xiàn)在,這吶喊終于要沖破束縛,將我們所有人都拖入那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