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寂靜，籠罩著整個咸陽宮。
我能聽到自己沉穩(wěn)的心跳，能感覺到秦王那如同實質的、灼人的目光，能聞到空氣中，那股屬于憤怒和權力的、危險的氣味。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一個壓抑著滔天怒火的聲音，從牙縫里擠了出來。
“來人！”
“給寡人……把他拖下去！烹了??！”
“烹”，是古代最殘酷的酷刑之一。將活人投入沸騰的大鼎之中，慢慢煮熟。
這是帝王用來懲罰最罪大惡極的叛逆者的手段。
他要用最殘忍的方式，來洗刷我?guī)Ыo他的、史無前例的羞辱。
兩名如同鐵塔般的秦國武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他們手上的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沒有掙扎。
我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我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能以區(qū)區(qū)一條性命，換回國家的尊嚴，死得其所。
就在我即將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一個蒼老的聲音，顫巍巍地響了起來。
“大王……三思??！”
是秦國的相國，范雎。
他從隊列中走出，跪倒在地。
“大王，此人，殺不得！”
秦王猛地回頭，雙目赤紅，像一頭被觸怒的雄獅。
“殺不得？相國！此獠當著滿朝文武，天下使臣的面，如此戲耍于寡人！不殺他，寡人顏面何存？我大秦國威何在？！”
“大王息怒！”范雎叩首道，“正因為，天下使臣皆在此處，此人，才更殺不得啊！”
他抬起頭，懇切地說道：“大王您想，今日，您若殺了藺相如，消息傳出，天下人會怎么說？”
“他們不會說藺相如狡詐，只會說，我大秦，以十五城為誘餌，本意就是為了騙取趙國之璧。事敗之后，惱羞成怒，便殺了來使。”
“如此一來，失信、無禮、殘暴之名，便盡歸我大秦。而藺相如，則會成為一個不畏強權、以身殉國的英雄，名揚天下！”
“大王，為了殺一個區(qū)區(qū)使臣，而讓我大秦，在道義上，陷入如此被動的境地。這，值得嗎？”
范雎的話，像一盆冰水，澆在了秦王滾燙的怒火之上。
他愣住了。
是啊。
殺了藺相如，很容易。
但殺了他之后呢？
他秦昭襄王，就會坐實一個“騙子”和“暴君”的名聲。他辛苦建立起來的“霸主”形象，將毀于一旦。以后，還有哪個國家，敢相信他秦國的承諾？他“遠交近攻”的國策，還如何推行？
他握著劍柄的手，因為過度用力，指節(jié)已經發(fā)白。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殺，還是不殺？
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題。
選擇，烹殺我，以泄心頭之恨，但，會失去他最看重的“顏面”和“道義”。
選擇，放過我，保全他“大度君王”的形象，但，必須咽下這口被當眾戲耍的、前所未有的惡氣。
整個大殿的秦國臣子，也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終于明白了，眼前這個看似簡單的局面，背后牽扯的是何等復雜的利弊。
他們都看著他們的王，等待著他最終的裁決。
我，依舊閉著眼，像一個局外人。
但我知道，這場心理的博弈，我已經贏了。
因為我賭的，是我不值錢的命。
而他賭的，是他視若性命的、整個秦國的聲譽和未來。
他，輸不起。
良久，良久。
我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充滿了不甘和無奈的嘆息。
緊接著，是一陣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
是秦王，把他那把已經半出鞘的寶劍，重新，插回了劍鞘。
“相國言之有理。”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
“為了一個趙國使者，而傷了兩國和氣，確實，不值?！?/p>
他走下高臺，親自來到我的面前。
那兩名武士，松開了我的手。
我睜開眼，與他四目相對。
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那還未完全熄滅的怒火，看到了深深的屈辱，但也看到了一絲……極其復雜的、近乎欣賞的光芒。
他，或許在恨我。
但同時，他也在佩服我。
佩服我的膽識，佩服我敢于在他這座龍?zhí)痘⒀ɡ铮媪艘粓鋈绱梭@心動魄的豪賭。
“趙國使者，藺相如。”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很好?！?/p>
“你的膽魄，和你的智慧，都讓寡人，印象深刻?！?/p>
他轉過身，重新走上王座，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下達了最終的命令。
“傳寡人旨意。”
“趙國使者藺相如，不辱使命，忠勇可嘉。理應送還?！?/p>
“備厚禮，遣使臣，將其，好生送回趙國。不得有誤。”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所有人都沒想到，最終的結果，會是這樣。
一場滔天的風波，就在秦王的大笑聲中，被強行，畫上了一個看似圓滿的句號。
我，對著他，深深一拜。
“謝大王，不殺之恩?！?/p>
這一拜，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我對他這位對手，也產生了一絲敬意。
他，確實是，一個真正的梟雄。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辱，能做常人所不能做之決斷。
這樣的人，才是趙國，乃至天下六國，最可怕的敵人。
我，贏了這一次的交鋒。
但，趙國的未來，依舊風雨飄搖。
我必須，盡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