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金輝給荒涼的沙海鍍上了一層溫暖而虛假的柔和,卻無法驅(qū)散陳追逸心頭的寒意。他伏在一座低矮沙丘的背陰處,像一頭蟄伏的傷獸,目光死死鎖定著遠處那片被巨大巖石環(huán)抱的洼地。裊裊的炊煙在澄澈的空氣中筆直上升,如同無聲的呼喚,也像致命的誘惑。
低矮的土屋輪廓在暮色中逐漸清晰。房屋大多依著巨大的巖石搭建,墻壁是用曬干的泥磚和一種粗壯、帶著尖銳倒刺的深褐色藤蔓莖稈交錯壘砌而成,粗獷而簡陋。屋頂覆蓋著厚厚的、不知名的寬大枯葉和沙土,用以抵御白日的酷熱和夜晚的寒冷。整個村莊透著一股與嚴(yán)酷環(huán)境抗?fàn)幍念B強,也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封閉感。
陳追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饑餓和干渴的火焰再次灼燒起來,壓過了身體的傷痛和對未知的恐懼。他必須冒險。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佝僂的脊背,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一具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男惺?。他整理了一下幾乎無法蔽體的破爛衣衫,將那枚冰冷沉重的往生石和剩下的半塊墨綠色塊莖緊緊揣在懷里最深處,然后,一步一步,帶著滿身的傷痕和塵土,朝著村口的方向走去。
他的出現(xiàn),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塊巨石。
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是村口幾個正在用石錘敲打某種干硬根莖的孩童。他們穿著簡陋的、用獸皮和粗麻拼接的衣物,皮膚黝黑粗糙。當(dāng)陳追逸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夕陽的逆光中,步履蹣跚地靠近時,孩子們的動作瞬間僵住了。他們瞪大眼睛,小嘴微張,臉上沒有好奇,只有一種純粹的、如同看到毒蝎般的驚懼。
“??!”一個稍大的孩子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丟下手中的石錘,轉(zhuǎn)身就跑,邊跑邊用沙啞的方言尖聲叫喊起來。
緊接著,村口簡陋的柵欄后,幾個正在修補藤蔓圍墻的成年人抬起了頭。他們的目光落在陳追逸身上,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那目光里充滿了審視、警惕,還有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排斥?仿佛他帶來的不是求助,而是某種致命的瘟疫。
一個身材粗壯、臉上帶著一道猙獰疤痕的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藤條,大步走到柵欄前,擋住了陳追逸的去路。他手里握著一柄磨得發(fā)亮的骨矛,矛尖斜斜地指向地面,但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站??!外鄉(xiāng)人!”男人的聲音粗糲沙啞,帶著濃重的謙陽世界沙漠部族的口音,語氣冰冷生硬,如同腳下的巖石,“這里不歡迎你!滾開!”
陳追逸停下腳步,隔著簡陋的柵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我……我沒有惡意。我受傷了,在沙暴里……只想要點水,一點點食物……”他指了指自己遍布血污和沙塵的身體,又指了指干裂出血的嘴唇。
然而,他的解釋只換來更深的敵意。
“受傷?”另一個瘦高的男人走上前,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陳追逸身上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痂的傷口,特別是那些被巖石刮擦留下的深痕,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仿佛看到了極其不祥的東西,“被‘黑山’刮傷的人?你從‘詛咒之山’來?”
“詛咒之山?”陳追逸茫然,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在夕陽下泛著金紅光芒的巨大黑巖山。原來在本地人眼中,那座山是禁忌?
“黑山是死地!是焚崗亂域吐出的毒瘤!靠近它的人都會沾染不詳!”疤痕男厲聲喝道,手中的骨矛微微抬起,“看看你身上的傷!那是被詛咒的印記!你會把厄運帶進村子!滾!立刻滾!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他身后的幾個男人也紛紛握緊了簡陋的武器,眼神兇悍。
柵欄后的土屋里,更多的村民被驚動了。女人抱著孩子躲在門后,只露出警惕而冷漠的眼睛。老人們搖著頭,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進行某種驅(qū)邪的咒語。整個村莊的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而充滿敵意。沒有一絲同情,只有根深蒂固的恐懼和排斥。
陳追逸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這座救了他一命的黑巖山,在這些村民眼中,是比沙暴和沙蟲更可怕的禁忌之地。他身上來自山體的傷痕,就是無法洗刷的“詛咒”證明。任何解釋都是徒勞。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從人群后方響起:“等等。”
人群分開一條縫隙。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婦人拄著一根彎曲的、像是某種獸骨打磨成的拐杖,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麻袍子,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渾濁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著,卻帶著一種閱盡滄桑的平靜。她走到柵欄前,隔著木刺,仔細地打量著陳追逸,目光在他布滿傷痕卻依舊難掩某種清朗輪廓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那雙因失憶而顯得格外茫然卻又異常堅韌的眼睛上。
老婦人沉默了幾秒,在疤痕男不耐煩地想要再次驅(qū)趕前,她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阿卡,放下你的矛。他只是個迷路的可憐人,不是詛咒的化身?!彼D(zhuǎn)向陳追逸,渾濁的目光里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憐憫,“孩子,這里……容不下你。黑山的印記,在他們心中比沙蟲的毒液更可怕?!?/p>
陳追逸看著老婦人,喉嚨有些發(fā)堵,艱難地點了點頭。
老婦人嘆了口氣,從自己寬大的粗麻袍子里摸索著,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某種堅韌闊葉卷成的包裹。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將包裹從柵欄的縫隙中遞了出來。
“拿著吧,”她的聲音低沉而溫和,“里面有幾塊‘地根’干糧,還有一小皮囊水。省著點,夠你撐到下一個落腳點?!?/p>
陳追逸猶豫了一下,伸出布滿傷口和沙塵的手,接過了那個尚帶著老婦人體溫的包裹。入手沉甸甸的,水囊的觸感讓他干涸的喉嚨本能地滾動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心頭。這是冷漠中唯一的一絲微光。
“謝謝……”他聲音沙啞地道謝。
老婦人擺了擺手,渾濁的目光越過陳追逸,望向夕陽沉落的方向,那輪巨大的紅日只剩下一小半還掛在地平線上,將西方的沙海染成一片壯烈的血色。
“沿著日落的方向走,”老婦人用拐杖指了指,“一直走。不要停。大概……走上七八個日升日落吧?!彼D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告誡,“你會看到一座巨大的、像被無數(shù)蟲子蛀空的山……那里是‘千窟城’。謙陽世界通往其他地方的‘現(xiàn)雷’,只有那里才有。那里……有更多人,更多機會,但也……更危險?!彼钌畹乜戳岁愖芬菀谎?,那眼神復(fù)雜難明,仿佛洞悉了什么,“記住,孩子,在千窟城……別輕易暴露你的‘不同’?!?/p>
陳追逸心頭猛地一震?!安煌??是指他身上的傷?還是……他下意識地按緊了懷中的往生石。老婦人似乎意有所指,卻又語焉不詳。
“好了,走吧?!卑毯勰邪⒖ú荒蜔┑卮叽俚?,骨矛的矛尖威脅性地晃了晃,“趁著天還沒黑透,滾得越遠越好!”
陳追逸不再停留。他最后看了一眼柵欄后神色各異、但都充滿疏離的村民,以及那位唯一給予他一絲溫暖的老婦人,將那個珍貴的包裹緊緊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一團微弱的火種。然后,他轉(zhuǎn)身,拖著依舊疼痛疲憊的身軀,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夕陽沉沒的方向走去。
身后,村莊的輪廓在暮色中迅速模糊,幾縷炊煙也漸漸融入深沉的靛藍色天幕。柵欄后那些冰冷、警惕、厭惡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漸漸被拋遠。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包圍,但這一次,懷中那一點食物和水,還有老婦人那句指向遠方的告誡,成了他黑暗中唯一的方向。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翼,徹底覆蓋了沙海。星辰在謙陽世界異常清澈的夜空中次第亮起,冰冷而璀璨。寒風(fēng)開始呼嘯,卷起地面的細沙,打在臉上如同細小的冰粒。
陳追逸在沙丘的背風(fēng)處找到一個淺淺的凹坑,蜷縮進去,用冰冷的沙子盡量掩埋住身體以保存體溫。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老婦人給的包裹。
里面是三塊巴掌大小、黑褐色、質(zhì)地異常堅硬、散發(fā)著淡淡土腥和烘烤氣息的塊狀物,這就是“地根”干糧。還有一個小小的、用某種獸皮縫制的水囊,入手沉甸甸的。他拔開塞子,一股清冽的水氣撲面而來。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甘甜的滋味瞬間滋潤了干涸的喉嚨和灼燒的肺腑,讓他幾乎落下淚來。他強忍著牛飲的沖動,只喝了一小口就塞緊了塞子。
他拿起一塊“地根”,用力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比他在黑山裂隙里吃的那種墨綠塊莖更硬,但味道卻好了太多。只有淡淡的土腥味和一種類似烤堅果的微香,雖然依舊粗糙得拉嗓子,但對于饑腸轆轆的他來說,已是無上美味。他小口小口地咀嚼著,珍惜著每一絲能量。
懷中的往生石緊貼著胸口,那股微弱的冰涼感持續(xù)傳來,似乎稍稍緩解了夜風(fēng)的刺骨。他望著深邃無垠的星空,腦海中回蕩著老婦人的話。
千窟城……像被蟲子蛀空的山……通往其他地方的“現(xiàn)雷”……
還有那句意味深長的告誡:“別輕易暴露你的‘不同’。”
他的“不同”,究竟是什么?是來自黑山的傷痕?是這塊詭異的石頭?還是……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上一道較深的傷口,那里的痂似乎又硬實了一些,愈合的速度……確實快得不太正常?
夜風(fēng)嗚咽,如同亡靈的嘆息。陳追逸將剩下的地根和水囊仔細包好,塞回懷里,緊緊抱著那枚冰冷的往生石,在無邊的寒冷與孤獨中,閉上了眼睛。前方的路漫長而未知,但至少,他有了一個方向。
千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