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并未因谷倉內(nèi)的短暫激斗而停歇,反而愈加狂暴,仿佛要將整個銀葉村區(qū)域徹底埋葬。路西安抱著卡爾蒙,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齊膝深的積雪中,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大團白霧,瞬間被寒風撕碎。阿列夏緊隨其后,警惕地掃視著身后白茫茫的世界,短刃緊握在手。安托尼則落在最后,一邊艱難地挪動,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這該死的天氣和更該死的運氣。
“我說……紅毛……路西安是吧?”安托尼喘著粗氣,試圖跟上前面兩人的步伐,“你那腳……到底怎么踢出來的?荒野的孤狼行走大陸這么多年,也沒見過哪個愣頭青能把雷格利斯的‘幽影衛(wèi)’一腳踹成破布袋的!那可是精銳中的精銳!”
路西安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心神依舊沉浸在剛才那電光火石般的爆發(fā)中。懷里的卡爾蒙又陷入了昏睡,呼吸微弱但平穩(wěn),嘴角的血跡已被風雪凍住。那股血脈沸騰、力量奔涌的感覺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實,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在他體內(nèi)蘇醒了一瞬。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那感覺殘留著,卻又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他終于開口,聲音在風雪的呼嘯中顯得有些低沉,“卡爾蒙她……好像……幫了我?”
“幫了你?”阿列夏眉頭緊鎖,銳利的目光掃過卡爾蒙蒼白的小臉,“她做了什么?我只看到你突然像變了個人。”
“她睜開了眼睛……”路西安回憶著那雙冰海深淵般的眸子,那爆裂的星辰和冰冷的銀芒,“她說‘不許碰他’……然后……我就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燒起來了,力氣變得很大?!彼D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后怕,“但她好像……傷得更重了?!?/p>
“同契者的力量增幅……”阿列夏低聲自語,眼神更加復雜,“傳說‘破滅之歌’能賦予契約者難以想象的力量,但代價……似乎同樣沉重。她本身卻脆弱如常人?!彼聪蚵肺靼玻澳惚仨毐Wo好她。雷格利斯教團,或者說那個叫阿奎拉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需要她的力量。”
“阿奎拉?”路西安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
“整合了雷格利斯殘黨的人,一個神秘而強大的魔法師?!卑⒘邢慕忉尩?,“幽影衛(wèi)直接聽命于他。他們的目標,恐怕就是控制卡爾蒙?!?/p>
“控制她?為什么?”路西安抱緊卡爾蒙的手又緊了緊。
“為了她的力量,為了達到某種目的。”阿列夏沒有細說,“總之,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非常危險。銀葉村不能回去了,教團的人肯定已經(jīng)盯上那里。克雷爾女士……”她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提到養(yǎng)母克雷爾,路西安的心臟猛地一縮。那個總是嘮叨他稱呼、卻用全部溫柔包容他逃避的女人……銀葉村,孤兒院……如果教團遷怒……
“我們得回去!”路西安脫口而出,腳步猛地頓住,轉(zhuǎn)身就想往回沖??謶衷俅尉鹱×怂@一次,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個被他稱為“家”的地方和里面的人。
“你瘋了!”安托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氣大得出奇,“現(xiàn)在回去就是自投羅網(wǎng)!幽影衛(wèi)死了兩個,教團肯定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等著!荒野的孤狼雖然不怕死,但送死的事絕對不干!克雷爾女士很厲害,她會有辦法的!當務之急是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安托尼說得對?!卑⒘邢睦潇o地分析,雖然她眼中同樣有擔憂,“克雷爾女士曾是強大的戰(zhàn)士,經(jīng)驗豐富。她如果發(fā)現(xiàn)異常,一定會優(yōu)先保護孩子們撤離。我們現(xiàn)在回去,不僅幫不上忙,反而可能把追兵引過去,讓局面更糟?!?/p>
路西安掙扎著,看著懷中昏迷的卡爾蒙,又望向銀葉村方向那模糊的輪廓。風雪像一道無情的幕墻,隔絕了他的視線,也仿佛隔絕了他的歸途。冰海劍師之子……紅魔女之子……此刻,英雄的血脈并未賦予他力挽狂瀾的力量,只有深深的無力感和撕扯般的痛苦。
最終,理智壓過了沖動。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只剩下冰冷的決絕。“……我們走。”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阿列夏松了口氣:“往北,穿過冰風谷,去赫倫村。那里相對偏遠,教團的勢力滲透較弱,我們可以暫時休整,打聽消息,再決定下一步?!?/p>
“赫倫村?”安托尼的臉垮了下來,“聽說那地方窮得鳥不拉屎,連個像樣的酒館都沒有……而且冰風谷這鬼天氣……”
“總比被教團抓住做成合成怪強?!卑⒘邢睦淅涞卮驍嗨?,“跟上,或者留下等死?!?/p>
安托尼縮了縮脖子,認命地跟上。傭兵的直覺告訴他,跟著這個紅毛小子和他懷里那個神秘的小女孩,麻煩會越來越多,但……似乎也藏著擺脫目前困境的唯一生機?荒野的孤狼,偶爾也需要找個臨時的窩棚避避風頭嘛。
* * *
就在路西安一行艱難跋涉于茫茫冰原之時,銀葉村邊緣的孤兒院。
克雷爾站在院門口,風雪吹拂著她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灰發(fā),她眉頭緊鎖,望著村外谷倉的方向??諝庵袣埩舻囊唤z極其微弱、常人根本無法察覺的能量波動和血腥氣,讓她心中警鈴大作。那是屬于雷格利斯的“幽影”氣息,還有……路西安那孩子血脈躁動后留下的獨特印記。
“路西安……”她低聲念著,眼中充滿了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你終于……開始面對了嗎?”
她轉(zhuǎn)身,動作迅捷地返回屋內(nèi)。孩子們在溫暖的壁爐邊安靜地玩耍,渾然不覺外面的風暴。克雷爾迅速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囊,里面是一些應急的食物、藥品和她塵封已久的武器保養(yǎng)油。
“孩子們,”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我們要出門幾天,去梅倫村的卡蓮大嬸家做客。動作快一點,穿上最厚的衣服。”
孩子們雖然疑惑,但對克雷爾有著絕對的信任,立刻聽話地行動起來。克雷爾的目光掃過窗外白茫茫的世界,心中默念:老朋友伊安,蕾雅……你們的兒子,踏上了他的路。我會保護好這些種子,直到……風暴過去。
* * *
冰風谷的寒風如同無數(shù)把冰刀,切割著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路西安用身體盡量為卡爾蒙遮擋風雪,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阿列夏在前方探路,身影在風雪中時隱時現(xiàn)。安托尼則跟在后面,一邊抱怨一邊警惕地留意著后方。
“喂,路西安小子,”安托尼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試圖驅(qū)散一點壓抑的氣氛,“說起來,你父母……就是傳說中的冰海劍師和紅魔女吧?嘖嘖,那可是統(tǒng)一戰(zhàn)爭時期響當當?shù)挠⑿廴宋?!你怎么……嗯……看起來不太像?”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但眼中的探究卻藏不住。
路西安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父母……伊安和蕾雅。他們的名字如同沉重的勛章,也如同無形的枷鎖。他記得父親握劍時冰冷專注的眼神,記得母親施展魔法時火焰般熾熱的光芒,也記得他們看向自己時,那混合著期望與……一絲他無法理解的憂慮的目光。他更記得自己面對木劍訓練時的退縮,面對村里孩子挑釁時的沉默。
“我……只是我?!甭肺靼驳穆曇艉艿停瑤缀醣伙L雪吞沒,“我不是他們。”
“嘿,別這么喪氣嘛?!卑餐心崤牧伺乃募绨颍铧c把他拍倒,“英雄也是人嘛!說不定你爹娘當年也是從被人追著打開始的!荒野的孤狼告訴你,活著,就是最大的本事!你看你現(xiàn)在,不也從幽影衛(wèi)手下活下來了嗎?還反殺了一個!這起點可比你爹娘高多了!”
這奇怪的安慰讓路西安有些哭笑不得,但心底那股沉甸甸的壓抑感,似乎被這粗糙的話語撬開了一絲縫隙。
就在這時,前方的阿列夏猛地停下腳步,蹲下身,示意后面兩人噤聲。她撥開一片被積雪半掩的灌木,指著下方隱約可見的山谷。
“看那里……赫倫村?!?/p>
路西安和安托尼順著她的手指望去,風雪稍歇的間隙,他們看到了一片……廢墟。
沒有預想中炊煙裊裊的窮苦村落,只有斷壁殘垣在風雪中沉默。焦黑的木梁扭曲地指向鉛灰色的天空,破碎的瓦礫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只能勉強勾勒出房屋曾經(jīng)的輪廓。死寂籠罩著整個山谷,連風雪呼嘯的聲音在這里都顯得格外空洞。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路西安的心臟,比冰風谷的寒風更甚。
“這……這是……”安托尼的聲音也變了調(diào),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屠村?誰干的?雷格利斯?”
“不像?!卑⒘邢淖屑氂^察著,“沒有大規(guī)模法術(shù)轟擊的痕跡,更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從內(nèi)部撕裂、踐踏??茨切┙ㄖ顾姆绞健?/p>
路西安的目光死死盯著那片廢墟,某個角落,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反射著微弱的光。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
“別沖動!”阿列夏低喝。
但路西安仿佛沒聽見。他抱著卡爾蒙,一步步走下陡坡,走向那片死寂的毀滅之地。越靠近,那股濃重的死亡和絕望氣息就越發(fā)清晰。倒塌的墻壁上殘留著巨大的爪痕,深深嵌入堅硬的石墻;地面上散落著一些無法辨認的、焦黑扭曲的金屬碎片;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令人作嘔的焦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生物腥氣。
他在一塊半埋在雪中的巨大金屬招牌前停下。招牌被某種巨力撕裂、扭曲,但還能勉強辨認出上面的字跡——赫倫村地下力學研究所。
就在招牌旁邊,雪地里,一個東西反射著冰冷的光。
路西安蹲下身,拂開積雪。那是一個小小的、手工制作的木頭小鳥,涂著粗糙的彩色油漆,翅膀已經(jīng)折斷了一只。這顯然是某個孩子的玩具。
他的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木頭,仿佛觸碰到了那個孩子最后殘存的溫度。一幅幅畫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孩子們在廢墟中奔跑嬉笑的幻影,父母呼喚孩子的焦急聲音,然后是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驚恐的尖叫,建筑的崩塌,火焰的吞噬……最后,只剩下死寂和風雪。
保護她!保護他們!
這個在谷倉中點燃的信念,此刻在赫倫村的廢墟前,被殘酷的現(xiàn)實淬煉、鍛打,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沉重!
這不再是為了救一個偶然遇到的陌生少女,不再是為了應付眼前的追殺。這是為了眼前這片死寂的土地,為了那些未曾謀面卻已無聲消逝的生命,為了那個連玩具都無法保護的孩子!
憤怒!如同冰冷的巖漿,在他血管里奔涌!沖散了迷茫,沖散了恐懼,只剩下燃燒的、冰冷的決意!
他猛地站起身,將那只折斷翅膀的木頭小鳥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木刺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他抬起頭,望向風雪彌漫的遠方,那雙遺傳自母親的、原本帶著迷茫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燃燒著從未有過的火焰,如同淬火的利刃。
“阿列夏,”路西安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蘊含著火山爆發(fā)前的力量,“你說卡爾蒙的力量,是為了對抗雷格利斯,對抗阿奎拉?”
阿列夏看著他眼中的火焰,心中一震,緩緩點頭:“是?!?/p>
路西安低頭,看著懷中依舊沉睡的卡爾蒙,輕聲卻無比堅定地說:“那么,卡爾蒙,和我一起……去戰(zhàn)斗吧?!?/p>
“不是為了逃跑,不是為了自保?!?/p>
“是為了讓赫倫村的悲劇,不再重演!”
“為了……終結(jié)這一切的根源!”
風雪呼嘯,仿佛在為這遲來的誓言伴奏。路西安·冰海劍師與紅魔女之子,在赫倫村的廢墟之上,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劍鋒所指的方向。他緊握著卡爾蒙冰冷的手,也緊握著那枚殘破的木頭小鳥,如同握住了戰(zhàn)斗的理由和必須守護的微光。
遙遠的雪丘之上,阿爾皮絲的身影悄然獨立。她深湖般的眼眸穿透風雪,清晰地看到了廢墟前那個紅發(fā)青年眼中燃燒的火焰。那火焰灼痛了她,讓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素白的手指緊緊攥住胸前的衣襟,指節(jié)發(fā)白。她眼中那深沉的痛苦與掙扎,幾乎要滿溢出來。
“路西安……不要……不要走上那條路……”她無聲地呢喃,聲音破碎在寒風里,“那只會……讓你也陷入永恒的絕望……”
而在更幽深、更黑暗的某處,一個冰冷而毫無感情波動的意識,似乎也感應到了這股新生的、帶著決絕意志的力量之火。囚籠深處,巨人神低沉的、仿佛來自遠古的回響,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玩味,在永恒的寂靜中蕩開漣漪:
“火種……終于開始真正燃燒了……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