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師!蘇老師!”
放學(xué)鈴剛響,蘇桃正蹲在教室后墻根修課桌腿。
突然聽見院子里炸開一串喊聲。
她捏著木楔子站起來,透過破窗戶看見幾個孩子像小炮彈似的沖進(jìn)院子。
領(lǐng)頭的沖天辮女孩手里舉著個破搪瓷碗,碗底還沾著黃泥巴。
“蘇老師!不好啦!”
女孩跑到窗前,下巴頦兒快戳到玻璃上。
“小柱子把你的顏料打翻啦!”
蘇桃手里的木楔子“啪嗒”掉在地上。
她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出教室,繞過歪脖子槐樹。
果然看見院門口的泥地上汪著一灘紫色,像被人踩爛的繡球花。
小柱子——那個總愛用彈弓打麻雀的調(diào)皮鬼——正拎著個破毛筆站在旁邊。
手指頭還沾著紫汪汪的顏料,在褲腿上蹭來蹭去。
“小柱子!”
蘇桃深吸一口氣,指甲掐進(jìn)掌心。
“這是群青顏料,老師只有最后一盒……”
小柱子嘴一咧,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蘇老師,我想試試新顏色,誰知道毛筆掉進(jìn)碗里了……”
蘇桃彎腰撿起毛筆,筆尖的紫色順著毛須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滴化不開的愁。
她望著腳邊這一灘狼藉,喉嚨發(fā)緊——
這盒顏料是開學(xué)時陳鐵柱從鎮(zhèn)里捎來的,總共就十支。
上周給孩子們畫山杏花已經(jīng)用掉三支,現(xiàn)在連群青都沒了……
“蘇老師別哭……”
沖天辮女孩突然從背后掏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
“我用零花錢買了糖,分你吃!”
說著往她手里塞了一把水果糖,糖紙皺得像曬蔫的野菊花。
其他孩子也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安慰:
“蘇老師,我?guī)湍銚斓厣系念伭?!?/p>
“我回家拿蟬蛻賠你!”
“我……我可以幫你挖蚯蚓畫蟲子!”
蘇桃望著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睛,鼻子突然一酸。
她蹲下來,把水果糖分給大家:
“老師不哭,老師有辦法?!?/p>
可她心里清楚——
群青顏料哪是那么好找的?
美院學(xué)水彩時老師說過,群青是最難調(diào)的顏色之一。
要么用昂貴的礦物原料,要么得去西藏找特定的石頭磨粉。
這窮山村里,上哪兒找去?
孩子們散開后,蘇桃蹲在泥地上,用樹枝戳著那一灘紫色。
泥土混著顏料,像被攪爛的紫薯粥。
她突然想起早上路過村口老槐樹時,看見枝椏間掛著幾串紅得發(fā)紫的桑葚,像小燈籠似的在風(fēng)里晃悠。
“等等……”
蘇桃眼睛一亮:
“桑葚汁是不是紫色的?”
她轉(zhuǎn)身跑回教室,從帆布包里翻出個缺了口的搪瓷缸——這是昨天陳鐵柱從食堂借的,說要給她裝顏料。
又扯了塊破窗簾布當(dāng)圍裙系在腰上,揣上搪瓷缸就往村口跑。
老槐樹還在老地方,紫瑩瑩的桑葚沉甸甸地掛著,空氣里飄著甜絲絲的味道。
蘇桃踮起腳,摘了滿滿一缸子,青的、紅的、紫的都有。
回到院子里,她把桑葚倒進(jìn)石臼里,撿了塊光滑的鵝卵石當(dāng)搗槌。
“蘇老師,你在干啥?”
沖天辮女孩扒著院墻探進(jìn)頭。
“蘇老師要做新顏料!”
蘇桃一邊搗一邊喊:
“你們等著瞧!”
桑葚汁“咕啾咕啾”往外冒,紫紅色的汁液順著石臼邊沿流下來,在陽光下像融化的紫水晶。
蘇桃搗得胳膊發(fā)酸,指節(jié)都被鵝卵石硌紅了。
石臼里的果肉總算變成了糊糊。
她把糊糊倒進(jìn)調(diào)色盤,又加了點清水?dāng)噭颉孥E發(fā)生了!
這紫,比群青更透亮,像把晚霞揉碎了泡進(jìn)水里。
比普藍(lán)更溫柔,像山澗里飄著的霧。
比她用丙烯調(diào)過的所有紫色都鮮活,像是要從調(diào)色盤里跳出來似的。
“蘇老師!這比我的蠟筆畫還好看!”
沖天辮女孩趴在院墻上,下巴擱在墻頭上,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小柱子也湊過來,鼻尖差點戳到調(diào)色盤:
“蘇老師,這比我們摘的二月藍(lán)還紫!”
蘇桃用毛筆蘸了蘸,先在廢紙上畫了道弧線——
筆觸順滑得像絲綢,顏色均勻得像晨霧漫過山谷。
她又試著調(diào)了點黑色進(jìn)去,紫色立刻深了三分,像暴風(fēng)雨前的天空。
加了點黃色,又變成了溫柔的丁香紫,像村頭王奶奶種的繡球花。
“蘇老師,你太厲害啦!”
孩子們圍著她歡呼,沖天辮女孩還蹦起來親了她一口。
臉上沾著桑葚汁,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
蘇桃望著調(diào)色盤里的那一抹“新群青”,心中滿是感慨。
她突然回想起在美院的日子,教授曾對她說過:
“最好的顏色,從來都不是刻意調(diào)配出來的,而是藏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等待你去發(fā)現(xiàn)?!?/p>
如今,她真的在這窮山村里,用一灘桑葚汁,調(diào)出了比群青還要透亮的紫色。
她輕輕地蹲下身子,把調(diào)色盤舉到孩子們面前,像是展示一件珍寶:
“你們看,這紫色的顏料,不是只能用錢買到的?!?/p>
“它就像我們生活中的小驚喜,只要我們用心去找,就能找到?!?/p>
說著,她指了指院墻上的爬山虎:
“就像這葉子,綠了又紅,紅了又黃,大自然就是最好的調(diào)色師。”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看著調(diào)色盤里的紫色,仿佛看到了一個新世界。
小柱子摸了摸頭,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破舊的彈弓:
“蘇老師,我明天就去摘更多的桑葚!”
“我還要去找銀杏葉,上次我看見的銀杏葉,黃得就像金子一樣!”
“我要帶喇叭花來!”
沖天辮女孩也躍躍欲試,她舉手的樣子像是在課堂上積極發(fā)言。
“我?guī)б捌咸?!?/p>
“我?guī)舍?!?/p>
“我?guī)Ш舆叺牟噬^!”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fù)屩f,仿佛要把整個大自然都裝進(jìn)調(diào)色盤里。
蘇桃看著孩子們興奮的臉龐,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突然覺得,這一刻的幸福和滿足,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在畫室里調(diào)配出最完美的顏色。
這一灘桑葚汁調(diào)出的紫,比任何昂貴的顏料都更加珍貴。
這一院子的歡笑和童真,比任何精湛的繪畫技巧都更加動人。
然而,就在這時——
一陣“突突突”的聲音打破了這美好的寧靜。
陳鐵柱的拖拉機冒著黑煙停在了院門口。
他急匆匆地跳下車,手里捏著一個皺巴巴的信封:
“蘇老師,鎮(zhèn)里郵局送來的,說是你的信?!?/p>
蘇桃接過信封,指尖觸到冰涼的紙面,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她撕開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紙。
信紙上沒有郵戳,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
“知道你在哪兒——助學(xué)貸款的事,該還錢了。”
蘇桃的手微微顫抖著,她看著那一行字,心中五味雜陳。
她知道,這筆助學(xué)貸款是她為了完成學(xué)業(yè)而借下的。
她也知道,現(xiàn)在到了該還錢的時候了。
可是,她看著這個貧窮的山村和這些渴望知識的孩子們,心中充滿了無奈和掙扎。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只能默默地收起信紙,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fù)心中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