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鳴關那道飽經風霜、布滿刀痕箭孔的厚木門栓在刺耳的吱呀聲中緩緩提起。當商隊的車轅碾過關門下最后一道象征帝國邊界的石檻時,一股截然不同的空氣猛地灌入了每個人的肺腑。不再有江南水澤的溫潤,也沒有關隘內軍營鐵火的硝煙味。那是荒原深處刮來的風,裹挾著遠方的沙塵、零星的草籽、隱約的牲畜糞便氣息,以及一種無處不在、沉甸甸如同鉛塊的野性、混沌與冰冷卻喧囂的貿易熔爐氣息撲面而來!
放眼望去,巨大的黑水城如同亙古巨獸匍匐在蒼黃與灰褐交織的荒原邊際。它的輪廓粗獷野蠻,幾乎看不到南方城池那種精致高聳的飛檐斗拱。城墻是巨大的、未加打磨的原色條石壘砌而成,高逾數(shù)丈,厚重得仿佛由無數(shù)史前巨獸的骸骨堆疊,在昏黃的天光下泛著冰冷死寂的青黑色澤,只有那些深深嵌入石縫、早已發(fā)黑凝固的陳年血跡,無聲訴說著這座邊陲巨城的吞噬本能。城門前巨大的甕城外,無數(shù)色彩斑斕、大小不一的帳篷如同草原上的菌類,野蠻無序地生長蔓延。胡人的馬隊、馱著獸皮獸角的騾隊、裹著厚重皮袍臉上刻著風霜刀痕的各色旅人,混雜著濃烈的牲畜體味、香料氣味、腐敗食物氣息和說不清的汗酸惡臭,構成一片巨大而混亂的海洋。喧囂聲浪如同實質的海嘯撲面而來,無數(shù)種古怪而難以辨別的語言、嘶吼、喝罵、商賈的叫賣和粗野的笑罵混合成令人頭暈目眩的巨大噪音,沖擊著商隊中每一個剛從生死絕境中掙脫出來的疲憊靈魂。
鐵鈞依舊是那副冷硬如萬載寒山巖的模樣。肩挎粗布裹緊的長槍囊,高大的身軀如同移動的塔樓,沉默地走在辣安馬車旁。此刻卻微不可察地緊繃起來,肩胛骨微微聳起。那雙經歷過無數(shù)邊關風雪的幽深狼眸銳利如冰錐,不著痕跡地掃視著城門內外每一處可能射出冷箭的陰暗角落、那些看似無意卻總是擋路的臃腫旅人、城門下那些身著城防軍制式皮甲卻眼神游弋貪婪如同餓狼的軍卒。空氣在他周圍壓縮,沉甸甸的,帶著實質的殺氣。
“下馬!查貨!驗關引!”甕城入口處,一個隊長模樣的城防軍官眼神凌厲又貪婪地掃過辣安這隊嶄新的馱騾車,扯著嗓子吼道,手里的馬鞭虛指著那些被油布蓋得嚴嚴實實、卻依舊遮擋不住富庶氣息的騾車。他身后十幾個兵卒默契地橫起長矛,形成一條狹窄但充滿刁難的通道,矛尖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寒光。目光如同刷子,一遍遍刷過車隊的每一寸輪廓,搜尋著可供盤剝的縫隙。
辣安推開車門。寒氣夾雜著喧囂與各種詭異氣息的狂風瞬間將他包裹。身上那件在風磨林血戰(zhàn)后才嶄新上身的海青色府綢直裰瞬間被塵土沾染,他毫不在意地撣了撣。長途跋涉的憔悴刻在他原本清秀冷峻的臉頰上,下頜冒出青硬的胡茬,讓他整個人仿佛被硬生生催熟。但那雙疲憊眼底深處沉淀下來的銳利光芒,比關內時更甚百倍!那是無數(shù)次于絕境血火中淬煉出來、如今已化為冰冷刺骨的審視利刃!
他沒有看那耀武揚威的軍官,目光卻如同精密的機械探針,瞬間越過了城門,穿透了喧囂混亂的人潮,落在更深處——黑水城核心區(qū)域那一片片巨大、彼此分割又犬牙交錯的坊市之上。那些坊市有著極其鮮明的區(qū)域劃分:北面是巨大的、彌漫著濃烈牛羊腥膻氣味、混雜著皮貨特有腐敗氣息的區(qū)域,簡陋棚屋林立,胡商高鼻深目穿著皮袍,倚著堆積如山的獸皮獸角;中部則規(guī)劃相對整齊,青磚灰瓦,旗幡招展,漢人商行的匾額沉穩(wěn)厚重,門前石板路上車轍深深,透著大宗交易特有的內斂與分量感;而西南角,一大片低矮簡陋、卻人聲最為鼎沸的黑色棚區(qū),如同潑墨般融入城市灰色的基調,棚頂上伸出的幌子密密麻麻,畫著詭異的骷髏頭、交錯的兵刃、滴血的牲口和扭曲的錢幣符號,一股混雜著廉價烈酒、劣質脂粉、鐵銹、血腥和某種不可言喻的瘋狂氣息從中彌漫出來,與中部的沉穩(wěn)、北面的粗糲形成刺眼而危險的對比!
那是黑水城的血肉骨骼,更是危機四伏、暗流奔涌的漩渦核心!
辣安的視線在那個西南角的黑色棚區(qū)上停留了極短的一剎,眼中寒芒一閃,隨即收回。他沒有絲毫怯懦,迎著那軍官貪婪的視線,一步踏前,海青色的衣袂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右手早已準備好的幾錠最沉手的雪花紋銀,“叮當”幾聲輕響,干脆利落地塞進了軍官下意識伸出的、掌心向上呈爪狀的粗糙手掌里。同時壓得極低、卻清晰無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官爺辛苦。這點酒錢,請官爺和兄弟們暖暖身子。后面還有厚酬?!?/p>
那軍官明顯愣了一下,掂量著手心里沉甸甸、冰涼涼的銀錠子,指關節(jié)發(fā)白。他身后橫矛的兵卒目光也瞬間凝滯,貪婪和試探交織。辣安看都沒看他們的表情變化,在對方目光聚焦銀錠的瞬間,身體如同游魚般瞬間側滑,巧妙地避開了橫陳的長矛阻礙,同時側身對著鐵鈞及護院沉聲下令,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跟緊!下槽卸貨!”
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鐵鈞魁梧的身影立刻前壓半步,沉默如鐵壁!十名死戰(zhàn)后的老兵氣息陡然一凝,雁翎刀雖未出鞘,但那凝聚的煞氣如同冰墻,瞬間讓前方幾個本想借機刁難的兵卒下意識地退了半步!軍官張了張嘴,看著辣安迅速遠去的挺拔背影,又掂量著手里冰硬厚重的銀錠,最終只是狠狠咽了口唾沫,含糊不清地罵了句什么,側身讓開了通道。
…………
三日后,西南角。黑水城暗影區(qū)的核心。
這里不見天日,頭頂是無數(shù)巨大、骯臟、由各種廢棄油氈、破木板、甚至死獸皮搭成的棚頂??諝鉂獬淼萌缤簯B(tài)的黑暗粘漿,混雜著濃烈到刺鼻的血腥、腐爛內臟特有的惡臭、廉價土酒揮發(fā)后混雜汗酸的餿氣、劣質香料覆蓋不住的某種淫靡脂粉味、還有鐵器撞擊、牲口垂死掙扎般的嚎叫、以及無數(shù)男人女人歇斯底里的、混雜著多種腔調的尖利叫嚷聲!光線全靠無數(shù)冒著黑煙的劣質牛油燈盞和人頭燈球提供,光影在彌漫的煙氣中跳躍扭曲,將每個人臉上的貪婪、兇狠、絕望都渲染得如同鬼魅。
這里是黑水城的“暗臍”——無法律可言的地下交易心臟!真正的財富與暴死的界限,薄如紙片!
辣安獨自一人,裹著一件厚重的黑色連帽斗篷,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行走在這片混亂骯臟的人肉森林里,每一步都踩在油膩冰冷的泥漿和不明污物上。他能清晰感覺到無數(shù)道或明或暗、飽含惡意與覬覦的視線,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反復舔舐著他看似破舊、實際材質極其堅韌的斗篷布料,試圖窺探里面可能攜帶的財富。他眼角的余光銳利如刀,穿透渾濁的光影,精準掃視著那些用獸頭骨做標記的“肉樁”(人牙子)、掛著染血皮貨與內臟的暗攤、以及最大的一類——密密麻麻排列在地下巨大洞窟入口處、那些用森森白骨和扭曲兵刃組成招牌的地下錢行!那些暗處門簾后,影影綽綽的都是一張張肥肉堆積、眼縫中閃爍著殘忍精光的面孔。
沒有“江南吳家”的旗號!這里認的只有實力——要么是帶來巨大財富的肥羊,要么是能屠戮一切的猛虎!
他避開了那些用白骨堆砌門檻的大型黑錢行——那些地方盤踞的是地頭蛇的巨頭,背景復雜,吃相太狠太絕。
最終,他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攤位前停下。攤主是個干瘦如同活尸的老者,裹著發(fā)亮的油膩皮袍,蹲在一張搖搖欲墜的小馬扎上。他面前沒有貨品,只有一張破草席鋪在泥地里,上面用尖銳獸骨擺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圖案:一個三角型里面套著一個古錢幣符號。這是黑市上最隱秘的一種錢牙子——不坐莊,只做信息掮客和血腥擔保,行話叫“過陰錢”!
辣安蹲下身,動作干凈利落。右手閃電般探出,兩指從懷中捻出一樣東西,“啪”一聲輕響,拍在老者身前的破草席上!
那竟是一張粗糙發(fā)黃的獸皮紙,上面畫著一個極其復雜的表格圖案!表格線條縱橫交錯如同迷宮,標滿了細密的、扭曲詭異如同蝌蚪符號的文字(后世看就是一份加杠桿的期貨操作模型)!表格一角,赫然清晰地畫著一錠細長的、烙印著某種獨特徽記的官銀紋樣!旁邊用一種加密排列的方式,標注著日期數(shù)字!
老者渾濁如死魚的眼珠猛地一凝,幾乎是瞬移到紙上!他枯槁的手指顫抖著,卻無比精準地拂過那張獸皮紙上的復雜表格,最終死死壓在那錠官銀圖案上!渾濁的眼珠爆射出一種貪婪而精明的光芒,口中發(fā)出一連串極低、極快、如同嚙齒動物磨牙般的聲音!
辣安的聲音隔著斗篷,壓得更低更冷,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老者耳中,如同一串冷酷的密碼:
“鹽引。交割期。五成利押?,F(xiàn)貨沉錨。三倍杠桿。暗口通錢?!?/p>
這是黑市最頂層的切口!利用的是黑水城特有的、混亂野蠻卻又自成體系的“錢糧期貨”市場潛規(guī)則!
老者佝僂的身體如同被電擊般僵了一下,隨即發(fā)出更劇烈、更急促的“咯咯”磨牙聲!他猛地伸出雞爪般干枯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曲,與拇指指尖輕輕觸碰了兩下!隨后手掌攤開,掌心向上,對著攤位后方那口散發(fā)著腐臭氣味的巨大滲油水缸!
暗號達成!
交易的訊息以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和方式傳遞開去。很快,兩個如同陰影般的壯漢從污垢油膩的帷幕后無聲鉆出。他們帶著辣安穿過如同巨獸腸道的污穢巷道,最終停在一扇釘滿尖刺厚木釘?shù)钠岷谙鹉鹃T前。門口沒有標識,只掛著一串在污穢空氣里也顯得妖異的深紫色鈴鐺。這里是“紫牙窟”——背景最深、手法最隱蔽的幾大地下錢行之一!
辣安在門口站定片刻。眼神穿透黑暗,似乎在感知那扇門后更深沉的旋渦。片刻后,他從懷中摸出一個沉重的錦緞小袋,掂量了一下。袋口扎緊的細繩被無聲挑開,露出袋子里幾小塊散發(fā)著清雅馥郁氣息、在昏暗燈光下泛著幽暗金紫色的塊狀物——正是吳家珍藏的、混在尋常藥材里運出的那批頂級香料!其價值,足以在黑水城買下半條最繁華的大街!
他看都沒看那兩個帶路的壯漢,手指捻起一塊香料,如同捏著一塊普通的石頭,抬手,屈指!
“篤!”一聲脆響。
那顆指甲蓋大小、價值遠超黃金的香料,如同最廉價的泥丸,被他精準地彈射進了橡木門上一個僅供拳頭通過的狹小觀察孔里!
孔洞之內瞬間陷入死寂!
幾息之后,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機括轉動聲,厚重的橡木門悄無聲息地向內開啟了一道狹窄縫隙。一個穿著暗紫色綢衣、臉上蓋著半張銀制笑佛面具的男人露了出來。面具后的眼睛冰冷銳利,毫無笑意。濃重的熏香氣息從門縫里涌出,也驅不散那深沉的腐朽和血的味道。
辣安一步踏入。那扇厚重如同墓穴蓋板的橡木門隨即在他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門外所有光怪陸離的喧囂與骯臟。
…………
不知過了多久,當那扇釘滿尖刺的黑橡木門再次悄無聲息地打開時,辣安平靜地走了出來。厚重的黑斗篷上連一絲多余的褶皺都沒有。只有右手袖口深處,緊握著一疊厚實而堅韌、帶著特殊水印的紙張。
鹽引——不是實物,而是足以在黑水城兌換一批巨量官鹽的期貨倉單!其價值,正是用他彈進孔中的那份價值連城的香料作為初始保證金(沉錨),以及從“紫牙窟”秘密拆借來的龐大流動資金(杠桿),在短短一個時辰內,精準狙殺了市場上對一批即將到期的、被幾家黑市勢力聯(lián)合壓價滯銷的“劣質”鹽引的做空盤!
一次教科書般精準、狠辣、榨干了所有利潤空間的暗盤“空單回購”!
他步履穩(wěn)定地穿過依舊喧囂、仿佛時間停滯的污穢巷道,如同行走在自己書房鋪就的華麗地毯上。
前方,濃郁的羊油膻氣混合著某種廉價西域酒香撲面而來。一座比其他帳篷稍大些、由粗木和厚氈搭建的碩大“酒肆”出現(xiàn)在街角。門口掛著褪色的、描繪著胡旋舞女的破舊羊皮畫,棚子里擠滿了吵嚷的酒客,穿著粗劣皮襖的胡人、裹著布條臉有刀疤的漢匪、甚至夾雜著幾個披著破舊軍袍的低級城防軍官。一個身材火辣、露出小半麥色腰肢和纖細腳踝、披著廉價彩紗的胡姬在土臺子上懶洋洋地扭動,涂著劣質香料的臉上帶著麻木的媚笑。一個身材肥胖、穿著暗紅鑲金邊短襖的胡商操著生硬的漢話,粗著嗓子跟旁邊一個醉醺醺的城防軍官討價還價,唾沫星子橫飛。軍官腰帶松散,一手按著桌上的短刀,眼睛卻始終不安分地瞟著土臺上扭動的胡姬。
“……不行!蘇古爾大爺……這……這點孝敬……就想讓……讓軍爺……給你那二十車新到的……呃……粗布……放行?打發(fā)……打發(fā)叫花子呢?!”軍官醉眼朦朧,噴著濃重的酒氣,話語卻極其刁鉆刻薄,布滿紅絲的小眼睛里閃爍著貪婪的光,“起碼……呃……再翻一倍!再……再讓那小妞……陪……陪爺耍耍……”
胡商蘇古爾臉上的肥肉抽搐著,豆大的汗珠滾落,油膩膩的手掌反復摩挲著腰間鑲金嵌玉的短刀鞘,眼中閃過憤怒與驚恐交織的復雜光芒。
就在這時,酒肆門口厚重油污的氈簾被猛地掀開。辣安裹著黑色斗篷的身影大步跨入。濃重的羊膻、汗臭、體味、酒氣混合著胡姬身上劣質的脂粉味,如同實質的墻壁撞來。他沒有絲毫停留,徑直穿過喧囂擁擠的酒桌,在擦身而過的瞬間,目光如同精密的卡尺,不動聲色地在那個貪婪的軍官、窘迫的胡商身上一掠而過,更在那柄短刀的材質、樣式上停留了萬分之一秒,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帶著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諷。
隨即,他就像一道悄無聲息的影子,迅速穿過人群,走向酒肆深處專設的、供胡人大商隊歇腳議事、相對安靜的包氈里間門口——那里隱隱有鐵鈞那高大身影的輪廓立在陰影里守護著,如同沉默的鐵塔。
就在他伸手即將掀開里間門簾的剎那——
手腕驟然被一只粗糙、布滿厚繭和油污、卻蘊含巨力的大手死死扼?。?/p>
鐵鈞!
這沉默如山岳的男人,在辣安的手即將觸碰到門簾的一瞬間,如同早已蓄勢待發(fā)的猛獸蘇醒!他的動作快得只在視網膜上留下虛影!五指如鐵鉗,沒有絲毫溫度!那股力量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近乎蠻橫的掌控,瞬間鎖死了辣安的手腕關節(jié)!
“黑水城?!辫F鈞的聲音近在咫尺,壓得極低,卻每一個字都像沾著冰渣,砸在辣安的后頸汗毛上,“這里的規(guī)矩,比關外荒原的風更硬,比蠻蒙部的彎刀更快。只認兩種東西——”
鐵鈞那只巨大的、布滿傷疤和老繭的手掌緩緩松開辣安的腕骨,粗糲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過自己腰間那從未離身的粗布長槍囊。槍囊冰冷的皮革觸感仿佛能傳遞嗜血的意志。
“黃金。”他的聲音低沉,如同悶雷滾過地底。
“或者——”
那只布滿刀繭的手猛地攥緊成拳,骨節(jié)發(fā)出駭人的爆響,指縫間仿佛滲出鐵腥!
“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