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凌云府那日,曲賦正在后院劈柴。
沒錯,武狀元又親自劈柴。自從那些“不舉”謠言傳開后,府里丫鬟們看他的眼神總帶著古怪的憐憫,他索性把下人都遣去前院,自己在后頭揮斧頭發(fā)泄。
“少爺!圣旨到!”老趙慌慌張張沖進來時,曲賦剛把一截圓木劈成兩半,汗珠順著赤裸的胸膛滾落。
“圣旨?”曲賦抓起汗巾擦了把臉,“念來聽聽?!?/p>
老趙急得跺腳:“老奴哪敢念??!傳旨的是寄太傅家的小公子,正在前廳候著呢!”
曲賦手一抖,斧頭差點砸到腳。寄太傅家的小公子...他怎么會來?
他匆忙套上件青布衫,邊系腰帶邊往前院跑。轉(zhuǎn)過回廊時,差點撞上一個捧著錦盒的小廝——是寄家的下人,正用看野蠻人的眼神打量凌云府簡陋的陳設(shè)。
前廳里,一抹月白身影背對而立,正仰頭看墻上掛著的長弓。
那人身量修長,站姿如松,一頭烏發(fā)用玉簪松松挽著,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后頸。
曲賦突然有些自慚形穢,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木屑的衣擺。
“昭武郎?!蹦侨寺劼曓D(zhuǎn)身,聲音如山澗清泉。
曲賦呼吸一滯。
寄弦——他太熟悉這個名字了——比詩會上見時更清俊了。
眉間那點朱砂痣紅得驚心,襯得一張臉如雪似玉。最要命的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看人時像能直接看到骨子里去。
“寄...寄公子?!鼻x笨拙地拱手,突然想起什么,趕緊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寄弦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雙手捧起一卷黃絹:“圣旨,昭武郎接旨?!?/p>
曲賦跪得匆忙,膝蓋咚地磕在青石板上。寄弦展開圣旨,聲音不疾不徐: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昭武郎曲賦忠勇可嘉,然不通文墨,實為憾事。特命寄太傅之子寄弦授以詩書,以期文武雙全。欽此”
曲賦呆呆跪著,腦子里嗡嗡作響?;噬?..派人來教他識字?
“昭武郎?”寄弦微微蹙眉,“接旨啊?!?/p>
曲賦這才如夢初醒,雙手接過那卷沉甸甸的黃絹,指尖不小心碰到寄弦的手,涼得像塊玉。
寄弦迅速收回手,從袖中抽出一方雪白帕子擦了擦,動作優(yōu)雅得刺眼。
“圣上隆恩...”曲賦干巴巴地說,胸口莫名發(fā)悶。
寄弦環(huán)顧四周,目光在缺了角的茶幾和歪斜的屏風(fēng)上停留片刻:“明日辰時,我過來授課。請昭武郎備好筆墨紙硯?!鳖D了頓,又補充道,“若沒有,我自帶?!?/p>
這話像記耳光甩在曲賦臉上。他猛地抬頭:“寄公子放心,凌云府再窮,幾張紙還是買得起的!”
寄弦似乎沒想到他會頂嘴,朱砂痣微微一動:“既如此,明日見?!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月白袍角掃過門檻,沒沾一絲灰塵。
曲賦盯著那道背影,突然想起半年前寄太傅家的詩會。
那時他剛中武狀元,受邀出席,滿園子文人墨客中,只有寄弦一人坐在角落安靜撫琴。
他鬼使神差折了枝桃花放在琴案上。
寄弦登門那日,凌云府破天荒雞飛狗跳。
“公子!不能穿靴子!”墨竹追著曲賦滿院子跑,“寄小公子最重禮數(shù)!”
曲賦悻悻地甩掉沾滿泥的軍靴,換上雙繡著云紋的錦履。
帶子系得太緊,勒得他腳踝發(fā)癢。更難受的是月白色長衫——料子滑溜溜像蛇皮,袖口還繡著勞什子蘭草,抬手就能掃倒茶盞。
“來了來了!”小廝慌慌張張沖進來,“寄公子的馬車到街口了!”
曲賦一個箭步竄到書案前,抓起《論語》胡亂翻開。竹簡散了一地,他手忙腳亂去撿,額頭咚地撞在案角。
“將軍好興致?!?/p>
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寄弦抱著琴立在光影交界處,雪青袍角分毫不亂,襯得凌云府眾人像群炸窩的麻雀。
曲賦捂著額頭的包站起來,發(fā)現(xiàn)對方竟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可那通身氣度,倒像在俯視他似的。
“這、這是......”曲賦指著滿地竹簡,舌頭突然打了結(jié)。
寄弦彎腰拾起一片,指尖拂去塵土:“《論語·子路》,'居處恭,執(zhí)事敬'?!彼а劭聪蚯x,“將軍可知下文?”
曲賦喉結(jié)動了動。
他當(dāng)然不知道,但此刻更在意的是寄弦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和記憶中遞來桂花糕的那雙手分毫不差。
“我......”
“無妨?!奔南覍⑶俜旁诎干?,“今日先學(xué)《千字文》?!?/p>
教學(xué)比曲賦想象的更難熬。
寄弦教書時像變了個人。眉間朱砂隨著講解微微顫動,聲音卻冷得像玉磬。當(dāng)曲賦第三次把“天地玄黃”念成“天地爺慌時,那執(zhí)戒尺的手終于抬了起來。
“伸手。”
曲賦梗著脖子:“老子剿匪都沒......”
“啪!”
戒尺落在掌心,不重,卻羞恥得讓他耳根發(fā)燙。
寄弦打人的樣子也好看,腕子懸得恰到好處,連衣袖揚起的弧度都像精心計算過。
”這是'玄'?!奔南矣媒涑呒舛嗽谒菩膭澚藗€字,“記住了?”
曲賦盯著掌心紅痕,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他躲在張府墻角,看教書先生也是這么打寄弦手心的。可那時的小公子腰背挺得筆直,挨完打還能將《滕王閣序》倒背如流。
“再念?!?/p>
“天、地、玄、黃......”
寄弦忽然嘆了口氣。曲賦心頭一緊,卻見他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歇會兒吧?!?/p>
是桂花糕。
曲賦鼻尖發(fā)酸。他小心翼翼拈起一塊,甜香在舌尖化開的瞬間,仿佛又變回那個縮在雪地里的小乞丐。
“太甜了?!奔南彝蝗徽f。
曲賦手一抖,糕屑灑了滿襟。是啊,對寄小公子來說,這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點心......
“所以配苦茶正好?!奔南彝七^一盞碧色茶湯,“嘗嘗?”
茶很苦,卻奇異地沖淡了甜膩。曲賦偷瞄寄弦的側(cè)臉,發(fā)現(xiàn)他垂眸飲茶時,那點朱砂痣在陽光下像顆小小的紅豆。
“昭武郎習(xí)武時也這般...遲緩嗎?”午膳時,寄弦看著曲賦狼吞虎咽的樣子,忍不住問。
曲賦吞下一大口饅頭:“武功不一樣!招式看得見摸得著,這些字...”他苦惱地抓抓頭,“長得都差不多?!?/p>
寄弦放下筷子——他幾乎沒動幾口:“或許該換個方法。昭武郎既善武,不如從兵法學(xué)起?!”
曲賦眼睛一亮:“這個好!《孫子兵法》我雖不識字,但軍中師父口述的我都能背!”
寄弦略顯驚訝:“背來聽聽。”
曲賦挺直腰板:“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他一口氣背完第一章,得意地看向寄弦。
寄弦眼中閃過一絲贊賞,隨即又恢復(fù)冷淡:“不錯。但知意不解字,終是缺憾?!彼鹕韽臅淙〕鲆痪碇窈?,“這是古本《孫子兵法》,我們一字一句對照著學(xué)?!?/p>
說來也怪,一旦內(nèi)容與武功相關(guān),曲賦學(xué)得飛快。
到日落時分,他已能認(rèn)出二十多個兵家術(shù)語。寄弦難得露出滿意神色,卻在看到曲賦用毛筆在桌上畫陣法圖時又黑了臉。
“這是紫檀木案!”寄弦搶救不及,眼睜睜看著墨汁滲入木紋。
曲賦訕訕地:“沒事……”
寄弦突然起身:“今日到此為止?!闭f完便匆匆離去,背影僵硬。
曲賦望著那一桌狼藉,胸口發(fā)堵。他命老趙取來清水,親自擦拭案幾,卻怎么也去不掉那些墨痕。
“公子,寄公子落下了東西。”老趙捧著一方錦帕進來。
曲賦展開,里面包著半塊白玉佩——正是寄弦腰間掛的那塊。他摩挲著玉佩上精致的云紋,想起寄弦教他寫字時微蹙的眉,忽然很想再看一次。
次日,曲賦起了個大早,在后院練武場擺了張新買的黃花梨書案。
寄弦一愣,朱砂痣微微舒展:“不必如此...”
“我還做了這個!”曲賦拉著他來到沙盤前,“你教兵法時,我可以在這里排兵布陣,比紙上談兵強多了!”
寄弦看著精心布置的沙盤——山川河流俱全,甚至還有小木雕做的兵馬,眼中冰霜稍融:“倒是個法子?!?/p>
那天的教學(xué)意外順利。曲賦在沙盤上推演“圍魏救趙”,寄弦則在一旁寫下相關(guān)文字。當(dāng)曲賦第一次獨立認(rèn)出!“疾戰(zhàn)則存,不疾戰(zhàn)則亡”時,興奮得一把抱住寄弦轉(zhuǎn)了個圈。
寄弦僵在他懷里,耳尖紅得滴血:“昭武郎,放、放我下來!”
曲賦慌忙松手,兩人尷尬地對視一眼,又同時別開臉。
午膳后,寄弦說想看看曲賦練武。
在練武場上,曲賦使了一套槍法,銀槍如龍,攪得滿地落葉飛舞。收勢時,他發(fā)現(xiàn)寄弦眼中閃著奇異的光彩。
“想試試?”曲賦遞過一桿木槍。
寄弦猶豫片刻,接過槍笨拙地比劃了兩下。曲賦忍不住笑出聲,換來一記眼刀。
“我來教你。”他站到寄弦身后,握住對方執(zhí)槍的手。
寄弦比他矮半頭,發(fā)頂剛好到他鼻尖,散發(fā)著淡淡的桂花油香。
“手要這樣...”曲賦調(diào)整著他的姿勢,突然發(fā)現(xiàn)寄弦的耳垂紅得透明,像片花瓣。他心頭一跳,慌忙退開。
傍晚,寄弦彈琴,曲賦舞劍。
琴聲清越,劍光如水,竟出奇地和諧。
臨走時,寄弦在回廊拐角處停下:“昭武郎,那枝桃花...”
曲賦心頭一跳:“什么桃花?”
“詩會上,你放在我琴案上的?!奔南衣曇艉茌p,“為何是桃花?”
曲賦撓撓頭:“當(dāng)時...就覺著你像畫里的仙人,該配枝花。”他頓了頓,鼓起勇氣問,“那花呢?”
寄弦垂眸:“扔了?!?/p>
曲賦胸口一悶,強笑道:“也是,一枝野花...”
“騙你的?!奔南彝蝗惶а郏焐梆朐谙﹃栂录t得驚心,“制成了干花,收在《詩經(jīng)》里?!闭f完快步離去,月白衣袂翻飛如蝶。
曲賦呆立原地,半晌才想起什么,沖回臥房從枕下摸出一樣?xùn)|西——那半塊白玉佩被他捂得溫?zé)帷?/p>
他咧嘴笑了,像個偷到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