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織，將京城的夜色染成一片模糊的灰。
曲賦踏著濕滑的屋瓦，目光如炬地追索前方那道飄忽的白影。柳煙的身形在雨中時隱時現(xiàn)，像一縷抓不住的煙。
“站??！”曲賦低喝一聲，從三丈高的屋檐一躍而下，靴底濺起泥水。他右手按在腰間軟劍上，卻遲遲沒有抽出。
柳煙回頭瞥了一眼，那張素凈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她突然轉(zhuǎn)向，鉆進了一條窄巷。
曲賦緊隨其后，鼻腔里充斥著潮濕的霉味和血腥氣——不知是來自柳煙手腕的傷口，還是他自己掌心被指甲劃破的傷痕。
巷子盡頭是一處荒廢的墳場，歪斜的墓碑在雨中如同鬼影。柳煙的白衣在一座大墳后閃了一下，消失了。
曲賦放緩腳步，耳尖微動。雨聲中，他捕捉到一絲不協(xié)調(diào)的喘息——就在那座刻著"陳氏宗親"的墓碑后方。
“出來吧，”曲賦沉聲道，“墳場很適合談命案，不是嗎？”
一陣沉默后，柳煙緩緩現(xiàn)身。她的白衣已被雨水和泥濘染污，黑發(fā)散亂，左手卻仍緊握著那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刀尖滴落的不知是雨水還是血水。
“武狀元何必為難一個風(fēng)塵女子？”柳煙的聲音比雨還冷。
曲賦向前一步，月光恰好穿過云隙，照在柳煙臉上。他這才看清，她眼下有淡淡的青紫，唇角還有未完全愈合的裂傷。
“五個男人，”曲賦直視她的眼睛，“你割了他們的命根子，再切斷他們的喉嚨。這不是為難，這是討債?！?/p>
柳煙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瘋癲的顫音：“討債？對，我就是討債！“她猛地扯開衣領(lǐng)，露出鎖骨下方一處猙獰的燙傷，“這是綢緞商趙老爺用煙斗燙的，因為我拒絕他那個變態(tài)要求！”
雨水順著她的脖頸流下，混著淚水。
曲賦看到更多的傷痕——鞭痕、咬痕、指甲抓出的血痕，層層疊疊，像一張扭曲的地圖。
“那個衙門書吏，”柳煙繼續(xù)道，聲音越來越尖銳，“他喜歡聽人慘叫，用鐵鉗夾我的...我的...”她的聲音突然哽住，握刀的手劇烈顫抖。
曲賦沒有趁機上前。
他站在原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矛盾撕扯著胸腔。
五年前，他還是個小乞丐時，也曾差點被一個富商抓去凌虐。那種絕望，他記得太清楚了。
“你可以報官，”曲賦說，聲音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報官？”柳煙的笑聲戛然而止，眼神陡然變得兇狠，“那個米鋪掌柜就是刑部師爺?shù)男【俗?！那個鐵匠每月給捕快們孝敬銀子！你們男人，都是一窩蛇鼠！”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剎那間照亮柳煙扭曲的面容和曲賦凝重的臉。雷聲轟隆，像上天的一聲嘆息。
曲賦突然動了。他身形如鬼魅般前沖，在柳煙反應(yīng)過來前扣住了她的手腕。
一個巧勁，那把小刀叮地落在青石板上。
“啊！”柳煙痛呼一聲，卻倔強地昂著頭，“殺了我??！你們男人不都愛這樣嗎？用暴力征服女人！”
曲賦沒有回答。他單手制住柳煙，另一只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粗布，輕輕按在她滲血的手腕上。
“我七歲那年，”曲賦突然說，聲音低沉，“差點被一個富商抓走。他喜歡小男孩?！彼砷_鉗制，后退一步，“是我的乞丐朋友用燒紅的鐵棍救了我。那富商慘叫的聲音，我至今記得?！?/p>
柳煙愣住了，眼中的恨意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
雨越下越大，打濕了兩人的頭發(fā)和衣衫。曲賦彎腰撿起那把刀，在手中掂了掂：“精鋼打造，西域工藝。刀身開血槽，一刀下去，傷口極難愈合?！彼ь^看向柳煙，“你不是普通妓女。誰教你的這些？”
柳煙抿緊嘴唇，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良久，她才開口：
“我爹是個賭鬼，把我賣給醉仙樓那年，我才十四。老鴇請人教我琴棋書畫，今年我17了，上個月她逼我接客，也教我怎么用這刀——對付不聽話的姑娘。”
她突然扯開袖口，露出手臂內(nèi)側(cè)一個奇怪的烙印——像朵花，又像把刀，與玉佩上的標(biāo)記一模一樣。
“這是'殘花門'的記號，”柳煙冷笑，京城最大的暗娼組織。
曲賦瞳孔微縮。他聽說過殘花門，專門培養(yǎng)女刺客和高級娼妓，據(jù)說與多位朝中重臣有牽連。
“那五人確實該死，“曲賦突然說，“但殺人就是殺人。按律當(dāng)斬?！?/p>
柳煙仰頭大笑，笑聲凄厲：“律法？你們男人的律法何時保護過我們女子？”她猛地止住笑，眼神變得決絕，“要殺要剮隨你，但我告訴你，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割了那些畜生的東西！我不想接客，我是被迫的?！?/p>
曲賦深深地看著她。雨水順著他的眉骨流下，像眼淚。
他想起了自己中武狀元那日，皇帝親賜金牌時說的話：“執(zhí)法者當(dāng)明察秋毫，更當(dāng)心懷慈悲。”
“你走吧。”曲賦突然轉(zhuǎn)身，將刀擲入一旁的樹干，刀身沒入三寸，嗡嗡震顫。
柳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說，走！”曲賦沒有回頭，聲音沙啞，“趁我還沒改變主意?！?/p>
身后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柳煙似乎踉蹌了一下。曲賦聽見她急促的呼吸，想象她臉上震驚的表情。
“為什么？”柳煙問，聲音里第一次有了不確定。
曲賦終于轉(zhuǎn)過身來。雨水模糊了視線，但他仍能看清柳煙單薄的身形在風(fēng)中顫抖，像個迷路的孩子。
“因為我曾經(jīng)也是個弱者，也做著些身不由己的事?！彼p聲說，“但記住，若你再殺人，無論什么理由，我都會親手抓你歸案。這是我作為武狀元的誓言?！?/p>
柳煙呆立良久，突然從發(fā)間拔下一支玉簪扔到曲賦腳邊：“這是我唯一干凈的東西。給你。”她轉(zhuǎn)身奔向雨幕深處，聲音飄回來。
曲賦彎腰拾起玉簪。那是一支素凈的白玉簪，頂端雕著一朵小小的梅花。
他握緊簪子，感到一陣莫名的刺痛——不是來自手掌的傷口，而是胸口某個地方。
雨幕吞噬了柳煙的身影。曲賦站在原地，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
正義與復(fù)仇的界限，在這一刻變得如此模糊。
當(dāng)杜衡帶著捕快們找到墳場時，只看到曲賦獨自站在雨中，手中緊握著一支玉簪，腳下是那把深深插入樹干的刀。
“人呢？”杜衡焦急地問。
曲賦緩緩搖頭：“掉河里淹死了?！?/p>
杜衡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曲賦望向柳煙消失的方向，輕聲道：“有時候，殺人者也是受害者?！?/p>
雨停了，一縷晨光穿透云層，照在曲賦堅毅的側(cè)臉上。
他知道，自己放走的不只是一個復(fù)仇的妓女，更是對這個腐朽世界的一次妥協(xié)。
而前方，還有更大的黑暗等待他去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