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送到凌云府那日,曲賦正在后院劈柴。
沒錯,劈柴——堂堂昭武郎,放著滿府的仆役不用,偏要自己掄著斧頭砍那些從城外運來的老榆木。
斧刃每次落下,木屑便飛濺起來,在陽光下像一群驚慌的螢火蟲。
“圣旨到——”
尖細的嗓音驚得曲賦手一抖,斧頭卡在了木樁里。
他抹了把汗,看見宣旨太監(jiān)正盯著自己赤裸的上身看——那上面布滿了新舊傷疤,像一幅猙獰的地圖。
“......特命昭武郎曲賦隨老將軍赴隴西剿匪,三日后啟程......”
太監(jiān)念完圣旨,曲賦還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沒動。墨竹趕緊塞了塊銀子過去,那太監(jiān)才堆著笑走了。
“公子?”墨竹小聲提醒,“該準備行裝了?!?/p>
曲賦“嗯”了一聲,突然掄起斧頭狠狠劈下。咔嚓一聲,木樁裂成兩半,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年輪。
練武場的沙地被午后的太陽曬得發(fā)燙。曲賦光著膀子練槍,汗水順著脊溝往下淌,在腰帶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自從接了圣旨,他練得比平日更狠,仿佛那些木人樁是隴西的山匪。
“手腕太僵?!?/p>
蒼老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
曲賦猛地回頭,看見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站在廊下——鎮(zhèn)南將軍嚴鐵山,當(dāng)年跟著先帝打過北漠的老將。
“槍是百兵之王,不是燒火棍。”嚴老將軍走過來,枯枝似的手握住他的腕子,“要這樣——”
就著這個姿勢,老人帶著他刺出一槍。明明沒用什么力氣,槍尖卻發(fā)出嗡的一聲顫鳴,三丈外的柳枝應(yīng)聲而斷。
曲賦瞳孔一縮。
“小子底子不錯?!崩蠈④娝砷_手,“就是路子太野。”
接下來的日子,曲賦像塊干透的海綿,瘋狂吸收著老將軍教的每招每式。
他發(fā)現(xiàn)戰(zhàn)場上的武學(xué)與街頭斗毆完全不同——沒有騰挪躲閃,只有最直接的劈刺;不必講究好看,只要一招斃命。
“你塊頭大,力氣大足,適合重兵器?!蹦橙昭菥毢螅蠈④娡蝗徽f。
曲賦擦了擦汗:“我用劍還行?!?/p>
“屁!"老人笑罵,”你那叫砍柴。“他比劃了個手勢,“你骨子里有股狠勁,該用狼牙棒?!?/p>
于是老將軍就真的領(lǐng)著他去定做狼牙棒。
鐵匠鋪里火星四濺。
曲賦蹲在爐子旁,看那個獨眼鐵匠將燒紅的鐵塊反復(fù)鍛打。
鐵錘每次落下,都震得他腳底發(fā)麻。
“將軍說要六十斤?”鐵匠擦了把汗。
“嗯?!?/p>
“尋常人用四十斤就頂天了......”
曲賦沒說話,只是拿起旁邊一根熟鐵棍,兩手一掰,棍子彎成了弓形。
鐵匠的獨眼瞪大了。
三天后,曲賦見到了他的新兵器——三尺長的鑌鐵狼牙棒,頭部密布三寸長的尖刺,棒身纏著防滑的犀牛皮。最特別的是尾部有個環(huán),穿上鐵鏈就能當(dāng)流星錘用。
“試試?!崩蠈④娬f。
曲賦握住棒身。重量從掌心傳來,沉甸甸的,卻意外地趁手。
他隨手一揮,破空聲像狼嚎似的,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走。
“好兵器?!彼肿煨α恕?/p>
老將軍也笑:“取個名兒?”
曲賦撫過那些猙獰的尖刺,突然想起城南乞丐窩里,那只總跟他搶食的獨眼老人,。
“就叫'破魂'吧,我希望敵人看到我的武器就被我嚇破膽?!?/p>
出發(fā)前夜,曲賦在院子里擦他的新兵器。月光下,狼牙棒的尖刺泛著寒光,像野獸的獠牙。
墨竹默默打包行裝,把金瘡藥和干凈繃帶放在最上面。
“公子,”小廝突然問,“要不要去聽雪樓道個別?”
曲賦的手頓了頓。
那日詩會后,他其實偷偷去過城西,但聽雪樓大門緊鎖,門環(huán)上都落了灰。
“不必。!”他繼續(xù)擦棒子,“說不定人家早忘了我是誰。”
世家公子拉幫結(jié)派好友眾多,不記得他這個人也很正常,他恨的是自己不該有那份期待。
行軍路上崎嶇難走,曲賦騎著高頭大馬,和老將軍并肩,這個條件可比他在乞丐窩里好太多。據(jù)老將軍說,這窩強盜,燒殺搶劫無惡不作,最會設(shè)陷阱。
馬蹄鐵磕在碎石上,濺起一串火星。曲賦瞇眼望著前方蜿蜒的山道,兩側(cè)峭壁如刀削,正是設(shè)伏的好地方。
“小子,聞出來沒?”嚴老將軍忽然勒馬。
曲賦抽了抽鼻子——腐葉的霉味里混著極淡的腥氣。他俯身撥開路旁灌木,一根近乎透明的絲線橫在離地三寸處,盡頭拴著張浸毒的鐵蒺藜網(wǎng)。
“嘖,比城里叫花子的陷阱還糙?!?/p>
老將軍大笑,笑聲驚飛了樹上的烏鴉。曲賦卻盯著山道轉(zhuǎn)彎處的幾株歪脖子松——枝丫的斷口太整齊,定是有人砍了做掩體。
親兵們緊張地握緊刀柄。曲賦反倒松了松肩甲,破魂橫在馬鞍上,尖刺映著夕陽,像染了血。
“報——”探子飛奔而來,“前方三里發(fā)現(xiàn)匪寨,寨門掛著......”
“掛什么?”
“掛著一張人皮?!?/p>
“有意思?!鼻x眼里閃著嗜血的光芒,山寨中那些人,在他心里已經(jīng)亡了。
山寨外面設(shè)伏很多,曲賦聽老將軍一路給他講解要怎么布兵打仗,怎么設(shè)陷阱,怎么破解陷阱,怎么運輸糧草,怎么防御。曲賦聽的津津有味。
山道拐角處,老將軍突然抬手示意全軍止步。
“瞧見那叢歪脖子杜鵑沒有?”嚴鐵山用馬鞭尖指了指前方,“花瓣朝南的比朝北的多——被人挪動過。”
曲賦瞇起眼睛。那些粉白花朵確實排布怪異,像是被人精心擺弄過。
他翻身下馬,狼牙棒尖輕輕撥開灌木根部——三根削尖的竹槍正斜插在土里,槍頭泛著詭異的幽綠色。
“見血封喉。”老將軍啐了一口,“南蠻子的把戲?!?/p>
曲賦想起城南乞丐們捕野狗時用的毒饅頭,不禁咧嘴笑了:“比我們當(dāng)年講究。”
嚴鐵山瞪他一眼,卻開始詳細講解這種陷阱的破解之法。
老人枯瘦的手指在地上劃出簡略的陣圖,如何派斥候扇形探查,如何用長桿觸發(fā)機關(guān),甚至如何將計就計反設(shè)埋伏。曲賦蹲在旁邊聽得入神,連螞蟻爬進靴筒都沒察覺。
一日后暴雨傾盆,大軍被迫駐扎山谷。老將軍卻把曲賦叫到帳中,攤開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
“看這兒?!崩先酥讣装丛谝惶幇?,“匪寇若在此處設(shè)伏...”
曲賦盯著那些蜿蜒的墨線,突然福至心靈:“兩側(cè)滾石,中路火攻?”
“聰明!”嚴鐵山拍案大笑,震得油燈直晃,“所以咱們要...”
“分兵繞后,斷他退路。”曲賦接話,手指在地圖上劃出弧線,“就像巷戰(zhàn)里堵死胡同口。”
老將軍笑得胡子直顫:“你小子!”
最精彩的課程發(fā)生在糧草隊遇襲那夜。黑暗中火箭如流星般襲來,曲賦剛要提棒沖出去,卻被老將軍一把按住。
“數(shù)數(shù)箭矢間隔?!崩先硕Z道。
曲賦凝神細聽,果然發(fā)現(xiàn)火箭每五息一波,規(guī)律得可疑。
嚴鐵山隨即演示如何根據(jù)箭雨節(jié)奏推斷敵軍人手,如何用糧車圍成臨時工事,甚至教他通過火焰顏色判斷箭支是否浸油。
當(dāng)夜曲賦值哨時,把狼牙棒橫在膝頭,借著月光在皮甲上刻下幾道新記號——這是他從老將軍那兒學(xué)來的習(xí)慣,每場戰(zhàn)斗都要總結(jié)心得。
原來無論文武,癡起來都是一個模樣。
晨霧升起時,曲賦發(fā)現(xiàn)老將軍正蹲在溪邊洗臉。老人布滿老年斑的后背上,一道猙獰的箭疤橫貫肩胛,像條蜈蚣。
“十八歲中的。”嚴鐵山頭也不回,“就因為在山道上沒聞出桐油味。”
曲賦默默記住了這個教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