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客散盡的寄府重歸寂靜,檐角宮燈在夜風(fēng)中微微搖晃,將回廊照得忽明忽暗。寄弦安靜地跪在祠堂的青磚地上,雪青色衣袍鋪開如一片薄雪。
他面前的長案上攤著厚厚的家規(guī)冊子,右手邊是三十張空白的宣紙。
“知道錯在哪了嗎?”
寄太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冷硬如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檀木戒尺敲在案角,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寄弦脊背挺得筆直,額間朱砂在燭火下紅得刺目:“兒子不該當(dāng)眾與趙家難堪?!?/p>
“錯!”
戒尺狠狠抽在案上,震得硯臺里的墨汁濺出幾點。
寄太傅繞到兒子面前,蒼老的手指捏起那張《詠劍》詩稿——正是曲賦帶走的那首的初稿。
“你錯在招惹是非。”老人將詩稿按在案上,“那曲賦是什么人?乞丐堆里爬出來的狼崽子!如今雖得了圣眷,卻不知收斂。退禮、拒婚、當(dāng)眾承認(rèn)不識字.....”他冷笑一聲,“這般不知進退的人,你也敢當(dāng)眾贈詩?”
寄弦垂眸看著詩稿上未干的墨跡。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把寫好的詩專門謄抄一份送人。
“兒子只是......”
“只是什么?”寄太傅突然抓起他的右手,“看看這些繭子!七歲能詩,十二歲入宮,我寄家百年來最出色的才子——”戒尺重重壓在他掌心,“就是讓你去結(jié)交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夫的?”
寄弦抿唇不語。
戒尺是上好的黃楊木所制,打磨得光滑如鏡,邊緣卻鋒利得能割破紙。
“抄吧?!奔奶邓砷_他,“三十遍,少一遍都不許出祠堂?!?/p>
祠堂門被重重關(guān)上,月光從窗欞間漏進來,在青磚地上畫出菱形的光斑。寄弦揉了揉發(fā)僵的膝蓋,提筆蘸墨。
“第一條:晨昏定省,不得有誤......”
筆尖落在紙上,墨跡如行云流水。寄弦抄得極快——這些規(guī)矩他七歲就能倒背如流。寫到第十五遍時,祠堂門吱呀一聲開了。
"哥?"
寄年端著食盒悄聲進來。他與弟弟生得極像,只是眉目更溫潤些,額間沒有那顆朱砂痣。
“父親睡下了?!彼畔率澈?,心疼地捧起弟弟的手,“又打紅了......”
寄弦抽回手:"沒事。"
寄年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藥膏,涂上明日就不腫了?!彼戳搜郯干系脑姼?,“為了那個武狀元,值得嗎?”
“不是為了他,是那個趙莽當(dāng)眾為難,再說了,他不一樣?!奔南彝蝗徽f。
“怎么不一樣?”
寄弦想起水亭里那人挽劍時的樣子——劍光如雪,卻比不過那雙眼睛亮。他搖搖頭,換了個說法:“他聽得懂《廣陵散》?!?/p>
寄年啞然。
他知道弟弟癡琴如命,卻沒想到竟是為了這個。
“父親說得對,那曲賦確實得罪了不少人?!凹哪陦旱吐曇?,“兵部、戶部、鎮(zhèn)遠(yuǎn)將軍府......你今日當(dāng)眾落趙莽面子,他們必定記恨?!?/p>
寄弦筆下不停:“我不在乎?!?/p>
“可父親在乎!”寄年急道,“朝廷如今暗流涌動,三皇子......”
“哥。”寄弦突然抬頭,“你還記得我們十歲那年,你偷偷帶我出府看花燈嗎?”
寄年一怔。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寄弦輕聲道,“原來糖葫蘆是甜的,雜耍班子會噴火,小孩子可以騎在父親肩頭看燈......”他摩挲著詩稿,“我們活得像籠中雀,憑什么笑話人家是野狗?”
寄年無言以對。他默默幫弟弟磨墨,看著那些熟悉的字句一遍遍落在紙上:“......第九十七條:不得結(jié)交粗鄙武夫......”
寫到第二十八遍時,寄弦的手腕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
墨跡洇開,像一朵朵小小的烏云。寄年想代筆,卻被他拒絕。
最后一筆落下時,東方已經(jīng)泛白。寄弦活動了下僵硬的手指,發(fā)現(xiàn)掌心腫得幾乎握不住筆。
“我?guī)湍闵纤??!奔哪暾f。
從小到大,寄弦和哥哥寄年都被養(yǎng)在府里,母親因病去世,兩兄弟的名字取義為一弦一柱思華年。
京中世家大族林立,若論規(guī)矩森嚴(yán),無出寄氏之右者。
城里青槐巷深處,朱漆大門內(nèi)懸著九十九道家規(guī)木牌,黑底金漆,風(fēng)雨不蝕。
長子寄年與次子寄弦自垂髫時起,便在這方寸天地間學(xué)那君子之道。
寄弦和寄年兩兄弟從小就知道,父親的書房是家里最森嚴(yán)的地方。
那間屋子永遠(yuǎn)點著沉水香,案上壓著厚厚一疊宣紙,最上頭永遠(yuǎn)攤開著一冊《家訓(xùn)》。
父親坐在黃花梨木的圈椅里,脊背挺得筆直。
他們進去時得先跪在蒲團上磕頭,起身后要立刻把今日臨的字帖雙手捧過頭頂——供父親用朱筆批改。
寄年六歲那年因為寫錯一個“孝”字的筆順,被罰抄《論語》三十遍。
夏日的蟬聲粘稠得像蜜,他跪在青石板上磨墨,汗水把宣紙浸出深淺不一的皺褶。寄弦偷偷往硯臺里加過兩回水,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兄弟倆一起在祠堂餓到三更天。
月光從雕花窗欞里漏進來,寄年的肚子咕咕叫,寄弦小聲說:“哥,我?guī)湍阌浿?,等出去吃桂花酥?!?/p>
他們的琴案擺在東廂房檐下,父親要求每日辰時必須練滿兩個時辰。
那天寄弦在彈《高山流水》時偷減半柱香,父親突然用戒尺敲響窗欞——原來他一直在廊柱的陰影里站著,衣擺上的云紋連晃動都不曾有。
那天寄弦的左手掌心腫得握不住筷子,寄年半夜翻墻去買藥膏,被巡夜的家丁逮個正著。
作畫的規(guī)矩最嚴(yán)。顏料必須用姑蘇來的云母粉調(diào),赭石和花青得分裝在兩個白玉缽里。
寄年有次用錯絹布畫了幅墨竹,父親當(dāng)著他的面把畫扔進銅盆燒了。
火苗躥起來的時候,寄弦看見哥哥的睫毛狠狠顫了一下,像被燙到的蝶翅。
至于吃飯——筷子要擺成與桌沿平行的直線,夾菜不許過盤中線,喝湯時瓷勺不能碰碗壁。
寄弦有次餓極扒了口飯,父親的眼神立刻刺過來,他含著那口飯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沒敢再吃,餓了一頓。
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寄府的家規(guī)。
他們出門赴詩會,連折扇展開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他們給長輩賀壽時,連磕頭的聲響都能同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