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弦第一次踏入曲府時,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曲賦的宅子和京中那些雕梁畫棟的府邸截然不同——院墻下歪歪斜斜種著幾叢野菊,石階縫隙里鉆出幾株倔強的青草,連門匾上的“凌云府”二字都透著一股子隨性,教牌匾像是主人自己提筆胡亂寫上去的。
“哎喲,寄公子!”曲賦大笑著從廊下大步走來,衣袍松松垮垮地披著,腰帶系得歪歪扭扭,手里還捏著半個沒吃完的酥餅,“我這門檻是高了點兒,上次我自己也差點摔個跟頭!”
寄弦愣在原地。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在寄府,連咳嗽都得壓著聲音,走路時衣擺不能晃動太大,更別提這樣毫無顧忌地大笑。
曲賦卻像是完全不在意禮數(shù),一把拽過他的手腕就往里走:“來來來,我讓人備了茶——哦,不過茶葉放多了,有點苦,你將就著喝!!”
茶確實苦得嗆人,但曲賦一邊嫌棄一邊灌下去的模樣,讓寄弦忍不住彎了嘴角。
曲賦是個糟糕的學生。
讓他臨帖,他偏要蘸墨在紙上畫只歪歪扭扭的王八;讓他背詩,他張口就是自己胡謅的打油詩;
讓他寫“禮義廉恥”,他大筆一揮,墨汁甩了半張紙,最后笑嘻嘻地問:“寄公子,你說這‘恥’字是不是寫得特別有氣勢?”
寄弦本該皺眉的。父親說過,習字如做人,一筆一畫皆不可輕慢。
可看著曲賦那副理直氣壯耍賴的模樣,他竟生不起氣來,反而在對方又一次把“之”字寫得像條蚯蚓時,低低笑出了聲。
曲賦立刻逮住他:“哎!寄公子笑了!”他湊近,眼里閃著狡黠的光,“原來你也會笑???”
寄弦一怔,下意識抿緊了唇。
曲賦生了一張極周正的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如刀削般利落。
他不笑時,眉眼間自帶一股凌厲的英氣,可一旦咧開嘴,那股子玩世不恭的痞勁兒又沖淡了肅殺,反倒顯得鮮活生動。
寄弦有時講著《千字文》,一抬眼,正對上曲賦專注望來的目光——日光斜斜映在他側(cè)臉上,睫毛投下細碎的陰影,唇角還沾著一點方才偷吃糕點留下的糖屑。
那一瞬,寄弦的話突然卡在喉嚨里,筆尖懸在紙上,墨汁無聲地洇開一片。
“寄公子?”曲賦歪頭,笑得促狹,“怎么,看我比看字有意思?”
寄弦猛地低頭,耳根發(fā)燙,筆下的字跡比平時亂了幾分。
在寄府,笑要得體,不能太大聲,不能太頻繁,更不能無緣無故。
可曲賦卻像是活在另一片天地里——他笑得肆意,鬧得荒唐,連帶著寄弦也偶爾忘記那些規(guī)矩,在曲府的書房里,他們一個教得頭疼,一個學得敷衍,卻比任何正經(jīng)的課業(yè)都鮮活。
那天寄弦回來得比平時晚了些。
暮色沉沉,寄府的大門緊閉著,像一張抿緊的嘴。他剛踏進前院,就看見父親立在廊下,身影被夕陽拉得極長,沉沉地壓在地上。
“去哪兒了?”父親的聲音冷得像冰。
寄弦垂首:“曲府?!?/p>
“為何這么晚回來?”父親的語氣陡然一沉,“因為那個武夫?”
寄弦沒敢抬頭,只低聲道:“圣上指派,兒子只是奉命……”
“啪!”
一記耳光狠狠甩在他臉上,火辣辣的疼瞬間炸開。
寄弦踉蹌了一下,卻不敢抬手去捂,只是死死咬住牙關。
“跪下。”
祠堂里,燭火幽暗。父親從案上取下那根烏木誡鞭,鞭身泛著冷光,像一條蟄伏的蛇。
“伸手?!?/p>
寄弦緩緩攤開掌心。
“三十下?!备赣H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讓你記住,什么人該交,什么人不該交?!?/p>
第一鞭落下時,寄弦的指尖猛地蜷縮了一下,又強迫自己張開。
疼痛像燒紅的針,從皮肉直刺進骨頭里。
“曲賦胸無大志,粗鄙不堪?!备赣H每說一句,誡鞭便重重抽下,“你與他廝混,是自甘墮落?!?/p>
寄弦的掌心很快紅腫起來,鞭痕交錯,滲出血絲。
他死死盯著地面,眼前卻浮現(xiàn)曲賦笑嘻嘻的臉——那人若是看見這場面,怕是會瞪大眼睛嚷嚷:“這老頭子下手也太狠了吧!”
想到這兒,他竟在劇痛中扯了扯嘴角。
那晚,寄年偷偷翻窗進來,手里攥著一瓶藥膏。
“你又惹父親生氣了?”他低聲問,指尖沾了藥,輕輕涂在寄弦傷痕累累的手上。
寄弦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寄年嘆了口氣:“那個曲賦……以后少提吧?!?/p>
寄弦盯著自己的手,忽然道:“哥,你知道嗎?曲賦說,他小時候連‘曲’字都不會寫,但是他記憶力很好,就算記不得字,也能記得很多東西?!?/p>
寄年手一頓,隨即無奈地笑了:“真是個混不吝的。”
寄弦也笑了,盡管嘴角的弧度很輕。
他知道,明日去曲府,曲賦一定會大呼小叫地抓著他的手問東問西,然后塞給他一塊甜得發(fā)膩的糖,說:“吃點兒甜的,就不疼了!”
——而父親永遠不會知道,那三十道誡鞭,其實一道也沒打到他心里去。
于是。
曲賦發(fā)現(xiàn),寄弦這人,逗起來實在有趣。
他起初只是覺得這位小公子太過板正,連衣褶都理得一絲不茍,說話時眼睫低垂,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誰似的。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被他三言兩語一撩撥,耳尖就會悄悄泛紅,像雪地里突然綻開的一抹梅色。
于是曲賦變本加厲。
那日習字,曲賦故意蘸了過多的墨,筆鋒一轉(zhuǎn),墨汁飛濺,幾滴正落在寄弦垂落的發(fā)梢上。
“哎呀!”曲賦故作驚慌,伸手就去撩那縷頭發(fā),“寄公子,對不住對不住!”
他的指尖蹭過寄弦的耳廓,明顯感覺到對方渾身一僵。
寄弦猛地后退,差點帶翻硯臺,一張臉漲得通紅:“你、你做什么!”
曲賦憋著笑,一臉無辜:“墨沾到頭發(fā)了,我?guī)湍闩?。?/p>
寄弦抿著唇,自己抬手將發(fā)絲別到耳后,指尖都在微微發(fā)抖。
曲賦瞧著他這副模樣,心里樂得不行,面上卻還裝出一副懊惱的樣子:“要不……我?guī)湍阆???/p>
“不必!”寄弦?guī)缀跏且е罃D出這兩個字,抓起戒尺就在他手背上敲了一記,“專心練字!”
曲賦“哎喲”一聲,捂著手裝疼,眼睛卻彎成了月牙。
“這個字太難了,我不會寫?!鼻x皺著眉,把筆一丟,耍賴似的往椅背上一靠。
寄弦嘆氣,拾起筆遞回去:“‘武’字并不難,你認真些?!?/p>
“可我就是寫不好嘛?!鼻x眨眨眼,突然湊近,“要不……寄公子手把手教我?”
寄弦呼吸一滯,下意識就要后退,卻被曲賦一把攥住手腕。他的掌心溫熱,力道不重,卻足以讓寄弦動彈不得。
“放、放手!”寄弦聲音都顫了。
曲賦卻笑得燦爛,硬是把筆塞進他手里,然后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他的手指,帶著他一筆一劃地寫。
寄弦的手冰涼,曲賦的卻暖得像火爐,燙得他幾乎握不穩(wěn)筆。
“你看,這樣不就寫好了?”曲賦貼在他耳邊低語,呼吸拂過頸側(cè),激得寄弦渾身一顫,猛地抽回手。
“胡鬧!”他抓起戒尺,這次卻沒打下去,只是緊緊攥著,指節(jié)都泛了白。
曲賦托著腮,笑瞇瞇地看他:“寄公子,你臉好紅啊?!?/p>
寄弦再也待不下去,轉(zhuǎn)身就走,身后傳來曲賦放肆的大笑。
曲賦最喜歡看寄弦落荒而逃的樣子。
有時是他故意把茶潑到自己衣襟上,然后嚷嚷著讓寄弦?guī)兔Σ?;有時是他假裝困倦,歪著頭往寄弦肩上靠;還有時,他只是突然盯著寄弦看,直到對方被他灼灼的目光逼得別過臉去,連脖頸都漫上緋色。
“寄公子,你睫毛好長啊?!?/p>
“寄公子,你身上怎么有股淡淡的墨香?”
“寄公子,你教我這么久,我是不是該叫你一聲‘師父’?”
每一聲調(diào)侃,都讓寄弦如坐針氈。他想板起臉訓斥,可一對上曲賦那雙含笑的眼睛,所有的話就都卡在了喉嚨里,最后只能匆匆尋個借口逃離。
曲賦望著他倉皇的背影,笑得直拍桌子。
……
寄弦的戒尺幾乎成了擺設。
起初他還會板著臉打曲賦的手心,可每次戒尺落下,曲賦非但不喊疼,反而會趁機抓住他的手腕,笑嘻嘻地問:“寄公子,你手心怎么出汗了?”
后來寄弦索性不打了,可曲賦卻變本加厲,甚至故意寫錯字,然后把戒尺塞進他手里,眼巴巴地望著他:“我錯了,你打我吧?!?/p>
寄弦氣得咬牙,可戒尺舉到半空,對上曲賦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曲賦得逞似的笑,從袖子里摸出一塊糖,剝開糖紙遞到他嘴邊:“別生氣,吃塊糖?”
寄弦瞪他,可糖的甜香一個勁兒往鼻子里鉆,最后他還是沒忍住,低頭飛快地含住,舌尖不小心蹭到曲賦的指尖,兩人俱是一愣。
曲賦眸色一深,正要說話,寄弦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疾步離開,連耳根都紅透了。
曲賦從不知道,逗弄一個人能這么有趣。
寄弦越是害羞,他就越想撩撥;寄弦越是躲閃,他就越想靠近。
他喜歡看寄弦被他逼得無路可退的模樣,喜歡看他強裝鎮(zhèn)定卻連指尖都在發(fā)抖的樣子,更喜歡看他偶爾忍不住翹起的嘴角——雖然那笑意總是轉(zhuǎn)瞬即逝,很快又被強行壓下去。
“寄公子,”曲賦某日突然正色道,“其實你笑起來挺好看的。”
寄弦怔住,隨即低頭,聲音幾不可聞:“……胡說什么?!?/p>
曲賦笑了,沒再逗他,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袖角。
他知道,總有一天,這位小公子會不再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