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曲賦已經(jīng)在書房坐得筆直。
狼牙棒橫在案頭，左手卻捏著根兔毫筆，在宣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著橫豎。
墨汁濺了滿袖，他隨手一抹，月白衣袖頓時暈開一片烏云。
“《千字文》第三十六字?！?/p>
寄弦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驚得曲賦筆尖一抖，“天”字的最后一橫直接飛出了紙外。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先生不知何時已立在身后，雪青色袍角拂過他的靴面，帶著淡淡的沉水香。
“寫、寫完了。”
曲賦慌忙舉起宣紙。寄弦接過時，眉心那點朱砂痣微不可察地跳了跳——紙上“天地玄黃”四個字，寫得像醉漢打架，天字撇捺岔得太開，地字的也部干脆縮成了一團墨疙瘩。
“重寫?！?/p>
戒尺輕輕點在案頭。曲賦偷瞄寄弦的神色，卻見對方長睫低垂，在眼下投出兩彎淺青，顯然是昨夜又熬夜校書了。
“先生...”他大著膽子問，“能不能...握著我的手寫？”
寄弦執(zhí)戒尺的手倏地收緊。曲賦立刻后悔了——這要求太過僭越。誰知下一刻，微涼的指尖忽然覆上他的手背。
“看筆勢?！?/p>
寄弦的聲音比平日更輕，呼吸卻拂在曲賦耳際，暖得驚人。
他幾乎是半擁著曲賦，右手引著那只握慣兵器的手，在紙上緩緩拖出天字的第一橫。
曲賦渾身僵直。他聞見寄弦衣領(lǐng)間若有若無的梅香，瞥見那截白玉般的后頸，甚至能數(shù)清對方睫毛投在紙上的陰影。
鎮(zhèn)紙從桌上滑落。
寄弦如夢初醒般松開手，連退三步撞翻了筆架。朱砂墨潑在宣紙上，像濺了一攤血。
“今日...今日就到這里?！?/p>
他轉(zhuǎn)身時袍袖帶翻了茶盞，卻連扶都不扶，幾乎是落荒而逃。
曲賦愣愣望著紙上未干的墨跡——那個被朱砂染紅的天字，竟成了半個月來寫得最端正的一個。
從那天起，曲賦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寄先生，這個'武'字我總是寫不好?！?/p>
曲賦趴在書案上，故意把字寫得歪歪扭扭，墨汁濺得到處都是。
他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寄弦，眼中閃著狡黠的光。
寄弦抿了抿唇，眉間那點朱砂痣微微蹙起。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長衫，腰間玉佩隨著俯身的動作輕輕晃動，在曲賦鼻尖前蕩出一縷清冷的檀香。
“執(zhí)筆姿勢不對?！奔南业穆曇粢琅f平靜，卻不著痕跡地往后挪了半步。
曲賦暗自好笑。自打上次不小心碰到寄弦的手發(fā)現(xiàn)他耳尖通紅后，他就迷上了這個游戲——看這位清冷如玉的公子如何維持表面鎮(zhèn)定，實則連脖頸都泛起薄紅。
“那先生握著我的手教？”曲賦眨著眼，一臉無辜地舉起沾滿墨跡的手。
寄弦的睫毛輕顫了一下。窗外蟬鳴聒噪，夏日的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曲賦看得分明，那白玉般的耳垂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好?！?/p>
這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寄弦僵硬地俯身，右手輕輕覆在曲賦的手背上。他的手指修長冰涼，像幾片雪花落在曲賦粗糙的皮膚上。
“這樣運筆?！奔南?guī)е氖衷诩埳弦苿?，聲音繃得緊緊的。
曲賦卻根本無心看字。寄弦的呼吸輕輕拂在他耳畔，帶著淡淡的茶香。
他故意放松手指，讓毛筆歪向一邊，墨汁頓時暈開一大片。
“哎呀，又寫壞了?！鼻x佯裝懊惱，趁機往后一靠，后背正好貼上寄弦的胸膛。他感覺到身后的人瞬間僵直，連呼吸都停滯了。
“曲、曲賦！”寄弦猛地抽回手，后退時差點撞翻身后的花瓶，“你...你專心些！”
曲賦轉(zhuǎn)身，正好捕捉到寄弦倉皇躲閃的眼神和緋紅的臉頰。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先生臉好紅，是不是太熱了？”說著就要去開窗。
“不必！”寄弦急聲制止，又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強作鎮(zhèn)定道，“繼續(xù)練字?！?/p>
曲賦乖乖坐回去，卻在寄弦看不見的角度偷偷嗅了嗅自己的手背——那里還殘留著寄弦手指的涼意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
這樣的戲碼幾乎每日上演。有時曲賦假裝不認得某個字，非要寄弦靠過來指給他看；有時故意把茶水灑在紙上，讓寄弦不得不與他一起收拾；最過分的一次，他赤著上身從練武場直接跑來書房，汗水順著胸膛滑落，看得寄弦打翻了硯臺，墨汁濺了滿身。
“先生別動?！蹦谴吻x一把抓住寄弦的手腕，用布巾擦拭他染墨的指尖，“我?guī)湍?。?/p>
寄弦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發(fā)抖，像只受驚的雀鳥。
曲賦擦得極慢，拇指若有似無地摩挲過對方纖細的腕骨，感受那層薄皮下急促跳動的脈搏。
“好...好了。”寄弦猛地抽回手，朱砂痣紅得幾乎要滴血，“今日就到這里?！?/p>
曲賦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像只偷到腥的貓。他知道寄弦家教森嚴，最重禮數(shù)，這般親近已是極限。
但越是看到寄弦強裝鎮(zhèn)定的模樣，他就越想逗弄。
“公子，您別總欺負寄公子?！蹦褚贿吺帐皶恳贿厙@氣，“人家是正經(jīng)讀書人，哪經(jīng)得起您這樣...撩撥?！?/p>
曲賦把玩著寄弦落下的扇子，笑而不語。扇面上題著清風明月四字，筆跡清峻如竹。
他輕輕嗅了嗅扇骨，是寄弦身上常有的那種墨香。
次日，寄弦遲到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曲賦在府門前踱步，直到看見那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從馬車下來，才松了口氣。
“先生今日怎么...”曲賦的話戛然而止。寄弦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整個人像蒙了層灰霧，連眉間朱砂痣都黯淡了幾分。
“家父昨夜考校功課?！奔南液喍探忉?，聲音有些啞。
曲賦心頭一緊。他早聽聞寄太傅治家極嚴，想必是因為寄弦連日來在凌云府耽擱太久。
一股無名火竄上心頭——他的小先生，憑什么要受這種委屈？
“那今日不學了?！鼻x突然道，"先生休息。"
寄弦詫異抬眼：“圣命不可違...”
“就說我病了！”曲賦不由分說拉著寄弦往內(nèi)院走，“我讓廚房燉了雪梨湯，潤潤嗓子。”
寄弦被他拽著走，難得沒有掙扎。曲賦的手心溫暖干燥，讓他想起小時候生病，奶娘也是這樣牽著他...
雪梨湯很甜，寄弦小口啜飲，喉間的灼痛緩解不少。
曲賦坐在對面，一反常態(tài)地安靜，只是時不時偷瞄他一眼。
“你...”寄弦放下碗，猶豫片刻，“為何總愛捉弄我？”
曲賦一愣，隨即笑得前仰后合：“先生終于問出來了！”他湊近些，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因為我喜歡看你臉紅的樣子?！?/p>
寄弦剛恢復正常的臉色又轟地燒起來。他猛地站起，卻不慎碰落案幾下一疊紙頁。兩人同時彎腰去撿，頭咚地撞在一起。
“嘶...”曲賦揉著額頭，卻見寄弦僵在原地，手中拿著幾張熟悉的紙——那是他之前“隨手丟棄”的詩詞作業(yè)，如今卻被整齊地收在一只木匣里。
書房里靜得可怕。
曲賦看著寄弦顫抖的睫毛，突然不想再偽裝了。
“先生寫得那么好，扔了可惜?！彼p聲道，伸手拂去寄弦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
寄弦猛地后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這...不合禮數(shù)...”
“什么禮數(shù)？”曲賦步步緊逼，“學生收藏先生詩稿，有何不可？”
寄弦的后背抵上書架，無路可退。曲賦近在咫尺，他能聞到對方身上陽光與青草的氣息，能看到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里此刻盛滿認真。
“家父...”寄弦的聲音細如蚊吶。
曲賦嘆了口氣，退開一步：“知道了，太傅大人?！彼首鬏p松地聳聳肩，“那先生繼續(xù)教我寫字吧，我保證今天不鬧你?！?/p>
寄弦怔怔地看著他轉(zhuǎn)身的背影，胸口莫名發(fā)悶。他想起父親昨夜的話：“弦兒，你與那武狀元走得太近了。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當他看到曲賦故作瀟灑實則失落的側(cè)臉，那些禮教家規(guī)突然變得無比遙遠。鬼使神差地，他輕聲道：“...手給我?！?/p>
曲賦驚訝回頭。
“不是要學寫字嗎？”寄弦強作鎮(zhèn)定，耳尖卻紅得透明，“我...我握著你的手教?！?/p>
曲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像盛滿了星星。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回來，乖乖伸出右手：“先生最好了！”
寄弦深吸一口氣，輕輕握住那只布滿繭子的大手。這一次，他沒有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