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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 萊菜福 278584 字 2025-06-30 08:4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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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賦曾見過寄弦的,他十歲在街頭流浪的時候,那個穿著華衣美服的公子坐著馬車路過,彼時寄弦十六歲,他眉間朱砂痣曲賦一直記得,京城人人都在傳唱寄弦公子的才情,曲賦一直記得他的恩情。

十歲那年的雪特別大。

曲賦蜷縮在醉仙樓的后巷里,盯著自己凍得發(fā)紫的腳趾。破陶碗里躺著三枚銅錢,是今早幫馬販子刷馬掙的,還不夠買半個肉炊餅。

寒風(fēng)卷著雪粒子刮過來,像細(xì)密的針扎在臉上。

“滾開!別擋道!”

跑堂的拎著泔水桶出來,一抬腳就踢翻了他的碗。

銅錢滾進雪泥里,曲賦撲過去撿,后腦勺卻挨了重重一巴掌。

他眼前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恍惚聽見一串清脆的鑾鈴聲由遠(yuǎn)及近。

“怎么回事?”

少年的聲音清泠泠的,像檐角化凍的冰棱。曲賦抬頭,看見輛青綢馬車停在巷口。車窗里探出半張臉,眉目如畫,額間一點朱砂紅得刺眼。

“回公子,是個小叫花子......”

跑堂的突然結(jié)巴起來。曲賦認(rèn)得這馬車上的家徽——寄府的青鸞紋,整個京城獨一份。

車簾又掀起些,露出少年執(zhí)卷的手。那手指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袖口繡著暗銀色的云紋。

曲賦不自覺地把自己生滿凍瘡的手藏到背后。

“給他。”

少年公子突然指了指食盒。侍從連忙捧出個描金漆盒,掀開蓋子時,甜香瞬間沖散了巷子里的餿臭味。

桂花糕。

曲賦從沒見過這么精致的點心,金黃的糕體上綴著蜜漬桂花,還冒著絲絲熱氣。他不敢接,只在破棉襖上使勁擦了擦手。

“趁熱吃?!?/p>

馬車?yán)锏墓诱f了這么一句,便放下簾子。鑾鈴聲漸漸遠(yuǎn)去,曲賦還捧著漆盒發(fā)愣。

跑堂的湊過來想順走一塊,被他齜著牙嚇退——那一刻他像極了護食的野狗。

第一口甜得發(fā)苦。曲賦蹲在墻角,小口小口地啃,連落在掌心的糖粉都舔得干干凈凈。

后來他常在醉仙樓附近轉(zhuǎn)悠。

跑堂的再不敢趕他,因為曲賦學(xué)會了把寄府的漆盒擺在顯眼處。那盒子被他擦得锃亮,偶爾還能從縫里摳出點殘渣解饞。

“知道那是誰嗎?”賣炊餅的老頭逗他,“寄家小公子,七歲能詩的神童!”

曲賦不懂什么叫神童,但他記住了“寄弦”這個名字。

有次城隍廟唱戲,他擠在人群里聽完整出《狀元媒》,就為等那句“錦瑟無端五十弦”。散場后他蹲在戲臺邊,用木炭在墻上歪歪扭扭畫了道弦月。

十二歲那年,曲賦終于又見到寄弦。

那日朱雀大街戒嚴(yán),說是寄小公子入宮講學(xué)歸來。曲賦趴在茶樓外的老槐樹上,看見青鸞車駕緩緩駛過。

風(fēng)掀起車簾一角,露出少年公子半邊側(cè)臉——比三年前更清俊了,正在看一本藍(lán)皮冊子,眉頭微蹙。

“啪嗒——”

冊子里掉出張紙,隨風(fēng)飄到樹根處。曲賦猴子似的溜下來,搶在侍衛(wèi)前頭撿起。

紙上是首墨跡未干的小詩,落款畫著枚朱砂印。

“小叫花子,拿來!”

侍衛(wèi)伸手要奪。曲賦卻把紙片塞進懷里,轉(zhuǎn)身鉆進了小巷。

他在破廟里就著月光看了半宿,雖然一個字也不認(rèn)得,但覺得那些字跡像極了寄弦的手指——清瘦有力,帶著說不出的風(fēng)骨。

“傻子!”老乞丐笑他,“人家是天上的云,你是陰溝里的泥!”

曲賦沒吭聲,只是把詩稿藏在了貼身的破布里。直到某天被雨淋透,墨跡暈染成一片灰藍(lán)。

再遇已是武狀元游街時。

曲賦穿著御賜的麒麟服,高頭大馬行過朱雀大街。

忽然在圍觀人群里瞥見個雪青身影——寄弦立在茶樓窗前,正用帕子掩著口鼻,似乎受不了街上的塵土。

彼時的寄小公子已長成玉樹臨風(fēng)的青年,唯有額間朱砂依舊艷烈。他下意識去摸胸口——那里早沒了詩稿,只有野狗留下的疤。

……

曲賦站在聽雨樓外的梅樹下,手里捏著剛買的桂花糕。油紙包被攥得太緊,蜜糖滲出來,黏糊糊地沾了滿手。

“將軍好雅興?!?/p>

寄弦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清泠泠的像碎玉撞冰。

曲賦慌忙轉(zhuǎn)身,差點打翻食盒。那人披著雪青大氅站在石階上,懷里抱著張古琴,指尖還纏著練琴用的細(xì)布。

“路過...順便...”曲賦把桂花糕往他跟前一遞,"還你的。"

寄弦挑眉:“還?”

“就...詩會上那盒杏仁酥?!鼻x耳根發(fā)燙,暗罵自己嘴笨。

寄弦忽然笑了。他接過油紙包,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曲賦掌心的老繭:“將軍記性真好。”

風(fēng)掠過桃枝,抖落幾片花瓣。

曲賦盯著寄弦額間那點朱砂,忽然希望他能認(rèn)出自己——認(rèn)出那個縮在雪地里,像野狗一樣護著漆盒的小叫花子。

可寄弦只是優(yōu)雅地拈起塊糕點,小口咬了下:“太甜了。”

曲賦的心猛地一沉。

……

夜里,曲賦在凌云府的浴池里泡了很久。

水汽氤氳中,他盯著自己布滿傷疤的手臂——這是十二歲跟野狗搶食留下的。

“公子,水涼了?!?/p>

墨竹捧著干凈衣裳進來,看見自家將軍正對著銅鏡發(fā)呆。

鏡中人劍眉星目,早不是當(dāng)年瘦骨嶙峋的模樣。可曲賦總覺得,那個小乞丐還藏在眉宇間的陰影里。

“你說...”他突然開口,“寄小公子給多少人送過糕點?”

墨竹一愣:“聽說寄府每月初一都施粥...”

“果然。”曲賦把臉埋進水里,氣泡咕嚕嚕地往上冒。

……

三日后,曲賦在校場練箭。

靶心上貼著張皺巴巴的紙,隱約能看出“聽雪”二字——是那個珍藏多年的漆盒上剝下來的。他拉滿弓弦,嗖地一箭射穿紙片。

“好箭法!”

嚴(yán)老將軍拄著拐杖走來,看了眼靶子:“怎么,跟聽雨樓有仇?”

曲賦搖頭,又抽出一支箭。這次射偏了,箭桿顫巍巍地插在靶子邊緣。

“當(dāng)年在街頭要飯時...”他忽然說,“有人給過我盒桂花糕?!?/p>

老將軍瞇起眼睛:“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p>

曲賦想起寄弦說太甜了時的神情,那么隨意,那么...陌生。

原來對寄弦而言,那不過是最尋常的善舉,像撒把米喂麻雀似的。

“傻小子。”老將軍的拐杖敲在他小腿上,“你知道老夫救過多少快餓死的兵卒?難道個個都得記住老夫的臉?”

最后一支箭破空而去,將殘破的紙片徹底撕碎。曲賦望著紛紛揚揚的紙屑,突然釋懷了——

何必非要他記得?

自己記得那抹朱砂就夠了。


更新時間:2025-06-30 08:4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