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方舟這么問，是因他心中一直存著個疑點。
今晨與后金兵狹路相逢的那片樹林，是通往楊莊的必經(jīng)之路。
當(dāng)時這隊后金兵如餓狼般從林中沖出，徑直朝他們殺來，仿佛早已算準(zhǔn)了他們的行蹤。
可他記得原主行事極為謹(jǐn)慎，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按理說不該如此輕易暴露行跡。
俘虜顫抖著回想：
“今早我們剛起來收拾營地，冷不丁有人朝咱們射了一箭就跑。
咱們抬眼一瞅，遠(yuǎn)處有個人影，穿的那衣裳像是你們夜不收的打扮。
大伙頓時火冒三丈，翻身上馬就追，那人眨眼間逃進(jìn)了樹林。
咱們一路窮追不舍，眼瞅著快出林子了，那人卻突然沒了蹤影。
就在這時，咱們瞧見林外有隊伍靠近，還以為是那發(fā)冷箭的同伙，便沖殺過去，哪成想撞上了你們……”
說到這兒，俘虜想起小隊覆滅的慘狀，又哀哀痛哭起來。
盧方舟死死盯著他，良久，斷定對方所言非虛。
一個已知必死之人，確實犯不著在這種細(xì)枝末節(jié)上撒謊。
痛痛快快說出實話，求個速死，才是他此刻最盼望的解脫。
他淡淡頷首，示意石家兄弟繼續(xù)看押俘虜，自己則轉(zhuǎn)身走出這間血腥氣撲鼻的屋子。
黃大柱三步并作兩步，緊跟其后，嗓門兒里透著股子火氣：
“少爺，這事兒邪乎得很！韃子說他們是追著個放箭的夜不收，才撞上咱們的，這擺明了是有人挖好了坑，等著咱們往里跳??！”
盧方舟腳步微微一頓，其實聽完俘虜?shù)墓┦?，他心里已然有了想法?/p>
今日，所有家丁都跟著他在上午的血戰(zhàn)中拼殺，自然不會有問題。
“去把羅火他們?nèi)私衼?，我在這兒等著?！?/p>
早在審訊俘虜之前，他便已吩咐羅火緊盯游毅。
為保萬無一失，還讓另外兩個家丁盯著余下的兩名夜不收。
不消片刻，羅火、馬青禾、鄔瑤忠便匆匆趕到。
盧方舟先向馬青禾、鄔瑤忠詢問他們盯梢的李樹明和盧祥的情況。
得知二人領(lǐng)完賞銀后便歡天喜地回家，并無任何異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盧家莊總共就三個夜不收，他打心底里不希望全是吃里扒外的二五仔。
末了，羅火開口道：
“游毅領(lǐng)完賞銀，轉(zhuǎn)頭就去找張副百戶，可張副百戶沖他使了個眼色便走了，壓根沒搭理他。
之后他也回家了，瞧那模樣，跟丟了魂兒似的?！?/p>
盧方舟點點頭，眼中寒芒更盛：
“很好，老黃，你給他們?nèi)齻€說說那韃子的口供?！?/p>
黃大柱在一旁早就氣得夠嗆，立馬將俘虜所述的被人挑釁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羅火三人。
三人聽罷，再聯(lián)想到羅火說的情況，以及游毅今日的反常表現(xiàn)，個個火冒三丈。
“少爺，那韃子嘴里說的夜不收，十有八九就是游毅那畜生！
他干出這種天理不容的事兒，絕對不能輕饒！”
想起死去的四個兄弟，想起上午命懸一線的驚險時刻。
若不是少爺仿佛天神下凡、變得神勇無比，他們恐怕都已命喪黃泉。
此刻，四人既心有余悸又憤慨填膺，紛紛破口大罵。
盧方舟一抬手，示意眾人安靜：
“羅火，你和老馬、老黃，去把游毅帶來?！?/p>
三人領(lǐng)命，撒開腿就往游毅家跑。
盧家莊堡本就不大，沒過多久，游毅便被押解而至。
只見他此刻面色灰敗身體發(fā)抖。
盧方舟背著手，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著他，游毅卻壓根兒不敢與他對視。
“把他帶進(jìn)來！”
眾人簇?fù)碇我?，走進(jìn)了俘虜所在的屋子。
霎時間，俘虜?shù)膽K叫聲愈發(fā)凄厲，他一瞧見盧方舟，便扯著嗓子瘋狂叫嚷。
“這韃子是在求少爺您兌現(xiàn)承諾，趕緊殺了他。”
黃大柱在旁解釋道。
“哈哈，不急，讓他多活一會兒。”
盧方舟打了個哈哈，緩緩轉(zhuǎn)頭，目光如冰錐般扎向癱軟在地的游毅。
“本官已然知曉你今早的所作所為，如今不過是讓你自己再復(fù)述一遍。
本官不想聽你廢話辯解，你敢辯解一句，就砸斷一根腳趾！”
游毅一進(jìn)屋，便瞧見了俘虜那血肉模糊的腳掌。
再聽見那撕心裂肺的慘叫，頓時肝膽俱裂。
一想到自己可能會遭此酷刑，他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看來你不想給自己留個痛快，非得嘗嘗苦頭。也罷，把他鞋子脫了?！?/p>
盧方舟話音未落，眾人已如餓虎撲食般擁上前，按住癱軟的游毅。
黃大柱獰笑著晃動手中帶血的小鐵錘，還在游毅膝蓋上磕了磕。
游毅只覺褲襠一熱，失禁的臊味混著屋內(nèi)血腥氣撲面而來。
“我說！我說??！”
他扯著嗓子哀嚎，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大人開恩！看在小的在盧家莊鞍前馬后這么多年的份上，饒小的一條狗命啊！”
“說！”
盧方舟冷聲道。
“不是小的要害大人！是張副百戶！是他讓小的這么干的！”
此言如驚雷炸響，羅火等人當(dāng)場變色，罵聲此起彼伏。
盧方舟卻很安靜，自羅火稟報游毅急尋張曉峰時，他基本就確認(rèn)了自己的猜想。
“繼續(xù)說！”
他抬手止住群情激憤的家丁。
游毅連滾帶爬往前蹭了幾步，瘋狂地磕頭，很快，額頭在青磚上就撞出血來：
“小的賭錢欠了張副百戶二十兩銀子，還不上??！他說還不了債，就拿我渾家去抵債……”
他哽咽著看向盧方舟，忽然發(fā)現(xiàn)少東家眼里毫無憐憫，只得繼續(xù)說。
“他讓我想辦法陷害大人，說事成之后債務(wù)一筆勾銷，還再給五十兩銀子……
小的本不想啊，可他說等他接任百戶，就升我做總旗……”
“昨日我巡邏時，就發(fā)現(xiàn)了那隊韃子，本想稟報，卻聽見大人說今早要去楊莊接親?！?/p>
說到這里，游毅畏懼地望了一眼盧方舟，咽了口唾沫繼續(xù)說：
“韃子營地離樹林不遠(yuǎn)，我就……就先騙大人說沒敵情。
等大人出發(fā)后，我繞到韃子營地射了一箭，引他們進(jìn)樹林。
我算計著時間，只要他們追出來，就能撞上大人的隊伍……”
說到此處，他聲嘶力竭地大喊：
“求大人饒命！小的豬油蒙了心！
求大人看在小的在盧家莊鞍前馬后這么多年的份上，饒小的一條狗命?。 ?/p>
“把他捆起來，臭嘴堵上！”盧方舟厭惡地說。
隨后讓人取過紙筆，家丁中只有羅火識字。
他讓羅火把游毅所說的話全部寫下來，最后畫押蓋上手印。
其實他知道，單憑游毅的口供是奈何不了張曉峰的。
畢竟人家族叔是龍門衛(wèi)城的知州，從五品，官職還在自己之上。
何況明朝是“文貴武賤”。
芝麻粒大的九品文官，就敢指著比自己品級高多的武將鼻子罵。
如果，張曉峰的族叔力保，自己從正常途徑是奈何不了他的。
但是，盧方舟也沒想通過正常途徑處理。
文貴武賤？那是在朝堂上，在自己地盤上，自己的刀才是王法！